正文 第三章 功德尼寺
水,水,水,全是水。
铁锚冷冷地贴着智空的背。
透过水面,智空看到郝劲道扭曲的身体。他一只手提着缆绳,另一只手上下挥舞着,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在喊些什么。
智空被野蛮地拉起,阳光突然打在智空身上,“说!快说!图在哪里?”
水花溅起,阳光消失了。
水,水,水,全是水。
智空从未想到过水会变得这样可怕。以前,在瓯江的浅滩,智空常常和小伙伴们比赛谁憋气憋得久,他总是最后一个从水里伸头出来。
可这一次完全不同。
智空觉得天空越来越暗,黑夜提前将他包围了。
模模糊糊地,他听到一个甜美的女声喊道:“叶法恶,郝弱道,快把小和尚交出来!”
智空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睡在一张软软的,散发着阳光的香味的床上。
智空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惊醒了,是阳光,耀眼的阳光,从窗口澎湃而下。他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看见一张秀气的脸,是一个小姑娘。“姐姐,姐姐!”小姑娘兴奋地冲了出去,边跑边喊,“他醒了,那个小和尚醒了。我就说那药有用嘛,你还说什么死马活马的,……”
声音越来越小,也不知她究竟是跑去哪里找她的姐姐。
智空第三次醒来,已是黄昏。
两个女孩在窗外低声地说着话。
“前几日在兜率天听弥勒佛说法,那个目连罗汉,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姐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不许胡说!”
“我不是胡说,我说的是大实话。其实目连罗汉长得也还行,和姐姐站在一起,还不至于丢姐姐的脸。”
“你怎么越说越难听。”
“这就叫难听吗?还有更难听的呢。你还没听到泰山那个老虔婆说的话,听到了,非把姐姐气晕不可。”
“碧霞元君说什么?”
“她说,咱们功德尼寺已经被叶法善拉拢过去了,而且姐姐也已经和叶法善……”
“不许说了!”
“我就说姐姐听了非气晕的嘛!其实那个叶法善人老不说,还整天捧着一张八弦琴到处招摇,看到了都恶心。那天他拿着一颗避水珠,就想让姐姐把功德尼寺搬到鹤川去,根本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要说一颗避水珠,就是十颗,一百颗,又能怎样?……”
智空轻轻从床上爬起,赤着脚,向门外走去。
两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尼姑,并排坐在屋外的草地上。一个只有十六、七岁上下,另一个稍大些,但也不到二十岁。
一只鹦鹉,在她们身边一摇一摆地散步。
那个小一些的尼姑看见了智空。她忽地从地上跳起,指着智空,顿着脚道:“姐姐,姐姐,你看,那个小和尚偷听我们说话,真讨厌,我说的话全被他听去了。”
这是怎样一个小尼姑啊!智空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定定地站在门边,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薄薄的嘴唇,还有她左耳垂上那只银质耳环,在那一刻,智空只想着,自己如果有一天,能变成一只耳环,戴在她的左耳垂上,那该多好啊!
“姐姐,姐姐,你看,他——他还色迷迷地看着我。”
她姐姐一阵急碎步走过来,牵着智空的手,把他拉回了房里,道:“你刚复元,不要到屋外去,被风一吹,就不好了。”
智空恍恍惚惚上了床,躺下,任由别人给他盖上被子。心里只是想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小姑娘?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小姑娘?
“你的手还难受么?”
智空抬起自己的右手,摇摇头,又抬起自己的左手。
我的手好了?他想,可是,她会生我的气么?她还会来看我么?
“你在干嘛?”
……
“你是不是叫圆瑛?”
……
“你为什么不理我?”
……
一阵清风吹过竹林,竹叶相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逍遥子,你快回来!”
鹦鹉在空中绕了个圈,重又落在圆瑛的肩上,歪着头看着智空,道:“傻瓜,傻瓜!”
“这些草晒干了就像一只鹤。”
“是呀,它就叫鹤子草。帮我把它贴到这儿好吗?”
智空很小心很小心地捏起一片鹤子草,把它贴在了圆瑛的额头上。
“这种草还有一个名字。”
“叫什么?”
“媚草。女孩子的脸上贴了这种草,就能让男人神魂颠倒。”
“是吗?”
“你看,”圆瑛从腰间摸出一只浅紫色的香囊,用食指和大拇指,小心翼翼地拈出一只赤黄色的蝴蝶,“这是媚蝶,是吃媚草的叶子长大的,漂亮吗?”
圆瑛重又把蝴蝶放回了香囊里。
“带你去个地方。”
圆瑛牵着智空的手,向山上走去。他们一直走到了山顶,四周是茫茫云海。
“莲花儿,莲花儿!”圆瑛喊道。
两朵巨大的白莲从天边飘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智空和圆瑛的脚下。
圆瑛道:“上去。”
莲花悠悠乎乎升起。智空有些紧张,他蹲在莲花的中央,两手紧紧抓住花瓣。
鹦鹉绕着智空飞着,不停地喊:“傻瓜,傻瓜!”
他们越飞越高。阳光像用清水洗过的一般纯净,向下望去,一些蓝色的湖泊在群山间沉默着。
“我们会飞上三十三天吗?”智空问道。
圆瑛笑了,她道:“不,我们现在正在去找阎罗王。”
他们降落在一个漂浮在空中的平台上。圆瑛牵着智空,来到平台的中央,那儿立着一堵巨大的气墙。
圆瑛道:“你伸头出去看看。”
智空把头伸进气墙里。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其实他一开始根本就弄不清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无底的深渊,深渊里有个大得无法想象的老尼姑,在老尼姑旁边,立着一个同样大得无法想象的香炉,香炉里的香,每根都粗得像一座山。
智空把头缩了回来,惊道:“天上的神仙都是这么大么?”
圆瑛捧着肚子笑起来。
她笑够了,道:“我们回去罢。”
他们又坐上莲花,向下飞去。
智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天上的神仙都是这么大么?”他再一次问道。
圆瑛又笑了,她笑得连坐都坐不住了,她趴在莲花上,一边笑,一边不停地抹着眼泪。
“讨厌,”她道,“不准再逗我笑了。”
然后,她又笑了起来。
智空和圆瑛肩并肩地坐在一块巨石上,在他们脚下,崇山峻岭如千军万马般向天边涌去。
一只凤凰在半山腰的梧桐树林上滑翔。
逍遥子站在一棵松树上,冲着智空喊:“傻瓜,傻瓜!”
圆瑛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向逍遥子扔去。
逍遥子“呱呱”叫着,飞到树丛后去了。
圆瑛喊道:“你等着,看你能躲多久,我就不信你肚子饿了不出来。”
逍遥子在树丛后瓮声瓮气地喊:“傻瓜,傻瓜!”
“你想飞吗?”圆瑛突然转过头对智空道。
智空茫然道:“为什么要飞呢?”
“你婆婆不是让你亲手把图交给长安兴福寺的道宣律师吗?”
“你怎么知道?”
“我是神仙,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想飞。”
“为什么?”
“现在不好吗?”
“等你把图交给道宣律师了,再飞回来,不也一样。”
……
圆瑛从石头上站起,猫着腰,在地上找着什么。
“你干嘛?”
“嘘——,别出声。”
圆瑛捡起一块石头,看了看,扔了。她又捡起一块,摇了摇头,又扔了。她越找越远,智空跟在她的后面,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那只色彩绚丽的凤凰,心想,要是婆婆还在,多好。
圆瑛总共找到了五块石头。一块白色,一块紫色,一块淡黄,一块赤红,还有一块是金黄色。
圆瑛指着石头对智空道:“这是白石英,这是紫石英,这是石钟乳,这是赤石脂,这是石硫黄。”
她找了一块平坦的岩石,把五块石头都放在上面。然后,把它们敲碎,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石臼,把碎石放进石臼里,慢慢地研磨着。
她一边磨,一边朝石臼里吐唾沫。
最后,她把石臼里的石粉倒在手里,细心地把石粉团成一个大丸子。
“把它吃了,”她对智空道。
智空惊道:“什么?这是石头,何况,那里面还有你的口水。”
圆瑛斜了智空一眼,道:“怎么,你不想吃我的口水吗?”
智空涨红了脸,道:“不——不是,我只是……。”
圆瑛把那个大丸子放到智空的唇边,智空一张嘴,那大丸子就像长了腿一样,“咕嘟”一声跳了进去。
很快,智空觉得自己浑身都发起热来。他解开衣襟,向悬崖顶上走去,——那儿的风大。
圆瑛站在他的身后,小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飞吧!”然后,用一根手指,把智空推下了悬崖。
每个人都曾经做过飞翔的梦,像鸟儿一样飞翔,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梦想。
为什么上天把翅膀赐给了鸟儿,却没有赐给人。
人难道不是上天最钟爱,最眷顾的么?
而人只能站在地上,仰首望天,看飞鸟从头顶上掠过。
“啊——啊——啊——!”智空喊道。除了高声叫喊,他不知道如何发泄自己内心的激动。
他们飞过高山,飞过湖泊,飞过森林,他们在阳光下飞翔,在月光下飞翔,他们和大雁一起飞,和鹰一起飞,他们无忧无虑地享受着飞翔的乐趣。
这是智空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他几乎忘记了一切伤心的事情,除了婆婆。
一个月之后,智空对圆瑛道:“我要去长安。”
圆瑛并不感到意外。
“你和我去吗?”
“不。”
智空没有再出声,他开始收拾行李,婆婆给他做的幔衣,婆婆的金钏,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东西。
功德尼寺的出口,就是上次圆瑛带智空去看过的那个平台。穿过气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禅房,智空上次之所以感到禅房内的东西都非常巨大,是因为他在气墙内身体变得很小的缘故。
他走出禅房,外面是幽深的竹林,一条由砾石铺成的小径,像蛇一样穿过竹林,竹林外,是香火氤氲的大殿。智空在佛祖像前拜了三拜,然后,走出了山门,这是功德尼寺在凡间的出口。在山门之外,就是扬州,由**、诗人、美酒、音乐、舞蹈和金银财宝堆积而成的扬州。在功德尼寺的俯视下,这个人间天堂骄傲地炫耀着自己最美的一面。
智空没有向山下多望一眼,他腾身跃向空中,一直向上飞,一直飞到了云层之上。他要先飞回青田,飞回瓯江岸边的松林,飞回他与婆婆分手的地方,他把图藏在了那儿。
智空降落在菩提树下。一切都没有变,对于这些树,这些草,这些石头,对于一刻不停地奔流着的瓯江,对于天空和大地,一百年亦不过是一瞬间。
一些草籽已经在智空埋下地图的地方扎下了根。
智空小心翼翼地把地图藏入怀中,拍去手上的泥土,准备再一次飞起。
这时,他听到了叶法善的琴音。
智空全身都在颤抖,他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叶法善从他的怀中把图拿走。
“小和尚,你以为那么容易就能逃出道爷的手掌心吗?”
叶法善冷笑着,又道:“若不是小妮子动了凡心,老道我就把你扔到江中去喂鱼。”
他狠狠地朝智空的屁股踢了一脚,轻轻跳上半空,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智空重又飞回功德尼寺。除了圆瑛和她的姐姐,智空不知道还有谁能帮助自己。
可是,智空看到了什么呢?智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功德尼寺还在,但已面目全非。原先香火氤氲的大殿,现在却已蛛网丛生,原先金碧辉煌的佛像,现在却已被灰尘覆盖,竹林不见了,只剩杂草和荒坟,禅房倒塌了,只剩一堵破败不堪的土墙立在凄冷的月色中。墙上的画却还隐约可见,画的是大梵天王,他有四个头,四只手,分别拿着经典、莲花、念珠和钵,他坐在一辆由七只天鹅拉动的车上,怒目圆睁,发红如火。
智空打了个寒噤。在山下,扬州城灯火通明。智空茫然地立在杂草丛中,心如死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