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临安外城约五里许，便到了京城最大的货物集散地清河镇码头，临安城大小码头无数，唯此最大，沿河而建，光是存量千石的私人货舱便有上千座，东南沿海各地，特别是泉州、广州输往京城的赋税大多由此上岸，而往来采买的客商更是以清河镇做为自己抵达京城后的落脚之所。图的就是这里水陆两便，日子久了，顺着清河镇左右一直到临安城外，方圆几十里的范围之内，一坊挨着一坊，街巷错落而开，布店，粮行，酒肆林立，商贾云集。

自河道上，一艘三百石的平底沙船在拥挤的航道中来回往复了几次，方才寻的空处，缓缓的靠上了巨石垒砌的码头，随着船工一声吆喝，自船首抛出一条缆绳，岸上的水手麻利的伸手拽住，将绳头锁圈套牢在脚边的铁柱之上。

许云文穿着一袭乳白色的锦袍，腰束牡丹带，环扣祥玉兽，双手负背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小厮刘星挎着个包袱则是一脸的兴奋，这是他第一次来京城，一出船舱，就忍不住垫起脚尖，四下里张望起来，但放眼看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一个连着一个的货舱和泉州也没什么两样，心里一泄气，顿时又没了精神。

许云文回头瞟了一眼，见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心里亦觉好笑，这小子一路上问这问那，可到了京城，倒又成了哑巴，浅笑着摇摇头，也不去管他，回首再看，倒是这眼前的繁华让他有些意外，上次来京城，算算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没想到，这清河镇竟也热闹至此，就依眼前来论，其规模虽离泉州刺桐港尚有差距，但人气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千帆竞发刺桐港，涨海声中万国商，”刺桐港是当时与埃及亚历山大港齐名的世界第一大港，宋人虽没真的见识过亚历山大的详貌，但刺桐港毫无疑问代表了此时宋王朝的辉煌。

许云文身材高而壮硕，长年在外行商，旅途困苦不但没有消磨掉他身上那股子越来越重的书生气，反而于豪迈中，又添的几许历尽沧桑的感觉。对景抒情，倒是引的不少渔家姑娘频频向这边张望。

下船前，许云文反复叮嘱水手要按照地址把自己随行带来的大批行李送到指定的地点，待船家再三应承后，他这才从容踏上码头。此次坐船上京，他将最近收集到的不少典籍也一同带来，大宋南渡，北方的藏书毁损严重，但岭南一带却还收有不少，许云文撒下重金，短时间内，却也让他收获颇多。

在他主仆二人之后，来自波斯和阿拉伯的海商刚刚整理还行囊争先恐后的从船舱中涌了出来，其中，有人惊叹于眼前的繁华，也有人合手称颂，不过更多的，倒是急匆匆的跑上码头，驾轻就熟的绕进坊间，不时的还用熟练的官话和身边相熟的水手打声招呼。

这两年来，占据着丝绸之路大动脉河西走廊的西夏，因为受蒙古人所迫，不得已连年出兵骚扰金国，虽无大祸，但冲突不断却也阻了商路，所以从陆路进入宋境就变的危险许多，奔波于东西两个大陆的商人倒是越来越喜欢自海上这条“香料之路”绕道来宋，更有甚者，不愿意旅途劳顿，干脆长住下来，做起了互市中外的牙客，光是泉州一地，官府登记就有五万人之多。

“大少爷，我去给你雇顶轿子，”刘星扯了扯包袱，冲许云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正要转身就走，却被许云文伸手拦住。

“不用了，”许云文朝临安城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微笑道：“我想到处看看，坐船坐的腿都软了，正好走走，”刘星是他在泉州刚刚收的仆人，见他平时干事很是勤快，所以许云文对他很是器重，此次北上临安，也只带了他一名随从。

刘星悄悄背过身去吐了吐舌头，却被许云文打手拍在他脑后，转身嘿嘿一笑，迈腿绕到前边。

清河镇一带的民居多以坊巷组团，但并没有非常明显的差异，倒是许多买卖人在这开了分号，专做大宗货物的转口，以此倒是形成不少专市。

“这位客官，进来看看吧，本店新产彩画面折扇，这可是京城现下最流行的款式了，怎么样，买些贩到岭南，那可是一扇千金……”路边的一个唤客小二一看许云文这身打扮，就猜他是刚下船的客人，也不管是做什么买卖的，拉着他就口沫横飞的说将起来，听的刘星愣神不已，泉州那边虽也有人在店门口招揽生意，但只限于一般的街市，码头一带多是大宗交易，那些大商人是不屑于玩这种手段的。

“陈家画团扇铺清河分号……”许云文抬头扫了一眼，既然都开了分号，那生意做的定是不错，见小二如此卖力，他也来了兴致，这种折扇在泉州并不怎么受人待见，早些年由日本传入中华，并没有引起人们多大的重视，可这彩画面的噱头，听起来倒有些新意。

进的店内，大大小小的竹骨绢面折扇俱是描金题墨，山鸟鱼虫，草木枯荣，一年四季之景象绘于扇面之上，倒也是一道风景。

许云文进店一趟，也不想空手而出，随意在架上抽出一柄，绘的却是西湖婆娑柳，林中少女于隐约处含羞而待，意境之美令许云文眼前一亮。

“刘星，”

随口唤了一声，不用多讲，刘星已掏出铜钱给了帐。

“大少爷，还是快点走吧，这离城还远着呢，”见他尚在那欣赏画面，刘星忍不住出言提醒。

※※※

印字社的匠师刚把刻好的金属活字样品摆在桌上，许名扬就急不可耐的凑到跟前端详起来。

“许爷，这两种是铅字和锡字，这一种铜字，你看看到底定那样合适，”匠师一边介绍道，一边等许名扬拍板，只要他一定下，印字社就要开始全面雕刻了，时间这么紧，他们可不想到时候出不了东西惹恼了东家。

桌上十几件样品大小一样，许名扬挨个拣在手里细看，东西倒是好，但定那一种，他一时还没决定下来。

见大掌柜久不出声，匠师又细说道：“这铅字锡字便宜，但性软，整板时容易损坏，铜字倒是结实，可成本太高……”见许名扬眉头一挑，匠师心里咯噔一下，忙又接着说道：“不过我们倒还有别的法子，这铜字可以浇注，只要再多刻一副木模板便行了，而且还可用上多次……”

“恩，这倒是不错，”许名扬把几方小铜字都摆在手里，抛着掂了掂，“别的不用担心，只要能赶在下个月开版印书就成，行了，就这个，”

“没问题，要是刻肯定出不来，但浇注，我敢打保票，绝对误不了事，”匠师见许名扬非常满意，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对了，这墨没问题吧，”许名扬忽然想起，随口问道。

匠师一边收拾着样品小字，一边张嘴答道：“许爷放心，墨已经改好了，只需要在水墨里加上少许明胶和皂角水，完全可以用在这铜字上，效果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许名扬生怕再出什么意外，见他嘴里迟疑，马上反问了过来，

“只是这排版的师傅恐怕要再多找几个，”匠师被许名扬的表情吓了一跳，愣愣的说道。

许名扬听后，轻笑一声，摆摆手，“行了行了，这点小事你们那边自己做主就是，”

“老爷，老爷……”

匠师还没走出门口，这门外就又喊了起来，许名扬不耐，向外吼道：“喊什么喊，有事滚进来说，”场面越铺越大，很多事情又要他亲自做主，这都午后时分了，可他还是滴米未进，转身一屁股瘫进太师椅里，端起茶碗大口的喝了起来。

“老爷老爷，建康有消息了，”麻五举着个包袱冲进屋内，大声的叫唤起来，

“什么，”许名扬听闻之下，立即站了起来，脚下晃了晃，茶水顿时渗湿了前襟，

麻五利索的将包袱摊开在许名扬面前的几案上，露出其中包着的几块样貌古怪的石头，许名扬一见之下，激动的手脚都颤抖起来，他打理铸造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会看不出眼前这是几块铁矿石，既是建康来的消息，那这可是大有来历。

“看，老爷，终于找着了，”麻五兴奋的指着铁矿石吼叫着，他也曾参与过探矿的活动，但后来人手紧张，许名扬不得已将他调了回来，此时终于有了结果，他怎不为之激动。

“好，好……”许名扬连声赞道，举手不停的指着说道：“那报信的人呢，快请进来，老夫我重重有赏，”

麻五这才反应过来，敢情他当时太高兴，竟把报喜的人撂在了外边，经许名扬这么一提醒，他赶紧跑了出去。

将矿石捧在手里，许名扬就象是捧了块金砖，两眼恋恋不舍的来回仔细的端详，生怕自己是看花了眼，为了这一天，不说花费无数，就是人命也搭进去了几条，终于有了眉目，在皇上那，他也算是有了交代。

“父亲，父亲……”

许云文站在父亲的身后喊了好几声，都没见他答应，心里不觉有些奇怪，今天让他感到意外的事情真是一桩接着一桩，他甚至根本就没想到父亲现在竟然打理着如此庞大的生意，和父亲在信里所描述的相互印证，许云文只能说父亲是太过自谦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