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宜登高、饮酒、插茱萸。

白瑾绮面色苍白的坐在梳妆台前，任凭谦谦给自己梳头上妆。

农历九月初九，西域来使返国，要带回圣上新册封的靖仁公主。

谦谦看着提线木偶般毫无生气的白瑾绮，心里有些酸涩。她比白瑾绮大一岁，自八岁起便陪在白瑾绮身边，十二岁起开始照顾白瑾绮起居。她和白瑾绮一起长大，自然也见证了白瑾绮与沈竹月的友情。这对冤家一般的朋友，也终于在昨天迎来了分别。

梳妆台上的木符还没有干，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天沾了太多眼泪的缘故，木符上的字变得有些模糊，只能依稀看见“瑾绮”和“月”这三个字。这三个字的笔迹她很熟悉，正是那位即将远嫁西域的沈小姐。

昨天离开沈家之后白瑾绮去了连心桥，在桥头那株年代久远的桃花树树上找到了她们十五岁及笄那年一起挂上的连心符。

挂了两年，木符已经有些霉烂，白瑾绮非常细心的拿手帕擦拭上面的污渍，擦着擦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滴到木符上，模糊了字迹，却清晰了岁月。

回到白府的时候司徒翎仍没走，他看到白瑾绮的马车从拐角处出现，远远的便迎了过来。

白瑾绮却撩开马车车帘，一个飞身，径自从马车飞上了围墙，看也没看司徒翎一眼，直接回了卧房。

司徒翎的身子立马就僵硬了，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谦谦有些看不下去，她下了马车，恭顺的行了个礼，有些无奈的说：“六皇子殿下不必在意，小姐只是和沈姑娘姐妹情深，一时接受不了沈姑娘要嫁去西域的事情。刚刚也把眼睛哭肿了，怕是不想要六皇子殿下您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她在怨我······”司徒翎有些失神，他踉跄了一下，嘴里呐呐：“她还是怨我了······”

“小姐并没有怨您。”谦谦解释：“小姐比谁都清楚强扭的瓜不甜，也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她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等她哭够了、想通了，就好了。”

“谦谦。”司徒翎有些无力的问谦谦：“在瑾绮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谦谦的脸上浮起淡淡的伤感，她恭敬的向司徒翎一个叩头，淡淡的说：“奴婢不知。”

司徒翎于白瑾绮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这个问题谦谦也曾想过很多次，她也曾问过白瑾绮许多次。只是，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样。

十岁那年，白瑾绮说：“他是个废柴。”

十四岁那年，白瑾绮说：“他是个友人。”

十七岁这年，白瑾绮说：“他是个傻子。”

答案那么多，唯独没有将他列如果恋人的范畴。白瑾绮骨子里排斥着司徒翎的身份地位，所以直到最后，她都没有给过司徒翎竞争的机会。

谦谦叹口气，她将最后一朵玉兰簪到白瑾绮头发上，轻声说：“小姐，时辰快到了，咱们也该去送亲了。”

白瑾绮在听到“送亲”二字时僵硬了一瞬，许久才发出一声微弱的：“嗯。”

皇上要嫁公主，西域王子要娶媳妇，这是件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喜上加喜的事情，于是乎沈竹月出嫁这天，整个皇都都张灯结彩、吹锣打鼓、热闹非常。

白瑾绮安静的坐在马车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枚从连心桥拿回来的木符。车外的喧闹与喜庆感染不了她，她的脸依旧苍白如纸。

谦谦低头小心翼翼的帮白瑾绮整理由于颠簸而有些散乱的繁复衣裙，不敢抬头看那张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脸。

“谦谦。”一直沉默不语的白瑾绮突然出声：“我后悔了。”

谦谦一个激灵，她伸手攥住白瑾绮，瞪着眼睛紧张的说：“小姐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你想让竹月小姐的苦心都白费吗？”

“我对不起竹月，这些本来应该是由我来承担的。”白瑾绮以手掩面，有些失控的哭号：“我做不到，我不能看着她替我去西域，她会死的。”

谦谦背上一僵，艰难的问：“死？为什么······会死？”

“我不知道，”白瑾绮使劲摇头，“但是我能感觉到，只要现在让她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小姐······”谦谦温柔的将白瑾绮拥入怀中，柔声说：“不会有事的，放轻松，一切都会变好的。你会变好，竹月小姐也会。”

沈竹月面无表情的坐在堆满金饰的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映出的自己，只觉得一种陌生在自己眼中蔓延。

嬷嬷细心的将她的头发一撮一撮绾成精致小巧的髻，用金子做的蝴蝶夹固定，在头上盘成一圈美丽的蝴蝶。颊边两束未绾起的秀发笔直下垂，搭在她裹着金丝抹胸的胸脯上。眉心点有朱色莲花，眼角用金粉装点，唇瓣用赤色点燃。

直到精致华贵的金丝朝凤冠落在她的头上，直到遮面的金链阻挡了她的视线，她终于意识到，她马上就要嫁为人妇了。

她要嫁人了，可是那人，她不爱。

金线绣成的喜服被套在她身上，镶有宝石的喜鞋包裹住她的脚，再一次看向铜镜，金链摇晃的缝隙中，她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喜婆笑盈盈的走到她身边，将一面绣有龙凤呈祥图案的盖头盖到她头上，喜气洋洋的说：“时辰到，公主请上轿。”

宫门外。

白成虎感觉周身有些发寒，他看了看右手边，不易察觉的和那人拉开了距离。

白瑾绮身着盛装，从未施过粉黛的脸上难得的擦了胭脂。她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像个假人。

“小子，瑾绮这是怎么了？”白忠臣拽了拽白成虎的袖子，有些担心的问：“脸色那么差，莫不是身子不适？”

“若只是身子不适倒还好说。”白成虎皱眉，“怕的是心里不适。”

“说来瑾绮似乎和沈家这位小姐关系很是不错，莫不是在为友人离开感到难过？”白忠臣捋了捋胡子。

“我看你是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白成虎有些咬牙切齿的说：“沈家这位小姐就是和瑾绮从小玩到大的丫头，竹月。”

“那个丫头啊！”白忠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难怪瑾绮这般失落。回头我让人再送几盒血燕给她，免得伤了神。”

白成虎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鸡同鸭讲，他无奈的揉了揉眉心，认输一般说：“您说的极是，我替瑾绮谢谢您。”

白瑾绮没有听见他爹与他爷爷的交头接耳，她安静的站在那个离大路最近的位子，时常含笑的脸上寒冰千里。

白远景站在她身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憔悴。

“后悔了？”白瑾绮突然出声，她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宫门，说出的话却直指白远景：“后悔当初没有坚持下去？”

“不，我只是感到伤心。”白远景眼帘低垂，“她这么好的女子，本可以嫁给这世上最疼爱她的男子。”

“她这般好的女子，本可以找到这世上最忠诚的友人。”白瑾绮眼圈突然变红，她颤颤巍巍的做了一个深呼吸，似乎是不想让眼泪落下来。

白远景抬眸看向站在身边的白瑾绮，什么都没有再说。

礼乐在宫墙那边响起，白瑾绮伸手攥住心口，终是泪如雨下。

西域来使骑着汗血宝马走在队伍领头，身后跟着一众西域使者。使者后面是奏礼乐的乐师，满身的红色异常刺目。

白瑾绮扶着谦谦稳住浑身无力的自己，她突然很想逃跑，直觉告诉她如果现在不逃跑，接下来的事情她将无法承受。

“出来了！”送亲队伍中一位年轻的小姐突然兴奋的嚷嚷：“快看！是新娘子的马车！好漂亮！”

白瑾绮后退的脚步停住，她顺着那位小姐所指的方向看去，高大华丽的凤栾马车缓缓由宫门驶出，金纹朱漆，红纱飞扬。

“竹月······”白瑾绮挣开谦谦，推开人群，有些失控的边跑边喊：“竹月！好竹月！你回来！我去！不管刀山还是火海我都自己去！所以你快回来！竹月！”

白成虎吓了一跳，他一个空翻来到白瑾绮身边，干净利落的点住了她的穴道。

“成何体统！”他怒斥：“现在是说这种赌气话的时候吗？皇命不可违，事已至此不管是谁都改变不了。”

“爹······”泪水冲花白瑾绮脸色的胭脂，留下一道道粉色的痕迹，她边哭边说：“我难受······我快死了······”

白成虎眼眶也有些发红，但男人毕竟不是那么感性的生物，所以他一挥袖子转过身，不看白瑾绮，冲谦谦说：“带你们小姐回去，现在。”

“白成虎！”白瑾绮咆哮：“你敢！”

白成虎没有理她，再一次回到了武将送亲的位子。

谦谦背起被点了穴的白瑾绮，不管白瑾绮失控的谩骂声，步履坚定的走向她们的马车。

必须走。谦谦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现在不走，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极突然的，一只大手拦住了谦谦的去路。谦谦惊恐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容貌妖艳的西域男子。那个男子的唇角扬起一丝妖冶的笑，然后，一把镶有翡翠与红宝石的弯刀便贯穿了她的身体。

“谦谦！”白瑾绮尖叫，她难以置信的看着由谦谦腹部汩汩流出的殷红，双目赤红的向男子咆哮：“你他妈想死！！！”

男子没有说话，拔出插在谦谦腹部的弯刀，在谦谦没有被鲜血染红的衣襟上擦了擦，然后伸手欲拎起白瑾绮。

“瑾绮！”原本作为送亲使者行走在马车前面的司徒翎突然失控的跳下马，扒开人群向白瑾绮冲来。

“瑾绮？”沈竹月心里一惊，她扯下头上的盖头，伸手就欲拉开马车的帘子。

“公主！”喜婆将帘子拉回去，有些责备意味的说：“新娘子是不可以在挑盖头之前拿下盖头的！”

“滚开。”沈竹月冷冷的说。

“什么？”喜婆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难以置信的问：“您说什么？”

“我让你滚开！”沈竹月抬脚踹开站在马车门口的喜婆，撩开帘子钻出马车，站在车辕上紧张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看见了匆匆集合的侍卫，看见了与一个西域男人打斗的白成虎，看见了推开人群飞奔的司徒翎，看见了在他奔跑的方向，有倒在地上的白瑾绮和谦谦，以及······满地嫣红。

“瑾绮！！！”沈竹月声嘶力竭的尖叫一声，她跳下马车，不顾喜婆与侍女的阻拦，褪掉被她们抓住的喜袍，打落头上沉重的朝凤冠，披散着一头杂乱的青丝，只穿着一件红色薄纱衣向那人飞奔。

人群很自觉的让出了一条道路，他们沉默着目送那个红色身影奔向那片嫣红，竟也突然理解了这场政治婚姻带来的痛楚。

“瑾绮！”沈竹月飞奔至白瑾绮身边，看着白瑾绮腹上那个血流不止的洞，哭着嘶吼：“太医！太医在哪里！！”

司徒翎脸色苍白的跪在白瑾绮身边，他的眼睛有些空洞，嘴里只是喃喃重复：“血······这么多血······会死······”

袖子上传来被拉扯的感觉，沈竹月低头，看见面色惨白的谦谦捂住腹部虚弱的说：“那人······不是西域人······是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