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讲 众说纷纭的五四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过去我们把五四运动作为近代史和现代史分界的标志,按革命史的划分,就是旧民主主义革命与新民主主义革命分野的一个标志。在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五四运动实际是分为两个部分的。第一部分是新文化运动,叫五四新文化运动,从1917年蔡元培到北大当校长时就已经开始了,第二部分是1919年5月4日前后的抗议运动。一般来说,这两个事件在研究中是不太加以区分的,统而言之称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但在我看来,这两个实际上是两回事、两个事件。

“五四”的确是一场很重要的运动,它的意义、它的价值需要我们进一步去挖掘,而不仅仅是传统上说的那些东西。

白话文运动

新文化运动是一次文化启蒙。在辛亥革命之后,很多有识之士对辛亥革命的现状不太满意。他们很不满意,感觉为什么革命之后,国家的政治、社会现状还不如清朝。不满意就找原因,他们认为我们的启蒙不够,中国人没有经历一次比较深刻的思想文化的变革。所以在很早之前,就有人开始做启蒙工作,比如章士钊办《甲寅》、陈独秀办《新青年》(《新青年》开始不是在北大办的,是在上海办的)。新文化运动首先是白话文运动,一种文体的改革。这个白话文运动一开始就对旧的文学、旧的文学形式进行批判,很激进。他们为了推行这种新的文体,就对旧的文体尤其是清末以来那种桐城派的文体进行批判,同时又往上追,追到唐宋八大家,追到《昭明文选》。后来有一个说法叫“桐城谬种,文选妖孽”,它实际上是对当时流行的古文体进行了批判,他们要实行白话文。白话文运动的起点是胡适,胡适后来说,他的主张还是技术性的,到了老革命家陈独秀手里,才变成革命。

其实中国早就有白话文,宋朝的平话就是白话文小说,后来的很多小说戏剧基本上是白话体。清末各地的有识之士进行启蒙,办俗话报、白话报,也是用的白话体。那么,中国已经有白话文了,为什么这时白话文运动会成为思想界的潮流?放到今天看,他们提倡的白话文,实际上有两个东西是跟过去不一样了。

第一,过去的白话文是不强调和古文体决裂的。它们是并存的,互相之间还有掺杂,许多白话小说中间都会夹杂一些文言诗词,它们并不是互相排斥的关系。虽然士大夫们还是以做两汉的散文、六朝的骈文,或者变形的四六文来展示自家的功夫,但是他们并不认为(至少有一些人不认为)通俗白话就是引车卖浆者流的东西。其中很多人,如冯梦龙、金圣叹等,也在整理白话小说。很多白话小说也是文人创作出来的。但是,到新文化运动时出现了问题——提倡白话文,要把文言打倒。提倡创作新的小说、新的诗歌、新的散文,打倒一切旧的文体,不用典故、不用成语,完全就是一种跟文言决裂的状态。

第二,它跟以往的白话文不太一样,它有很强的欧化的意味。它要讲求文法,也就是讲究语法结构。这是胡适先生提倡的,这个是很关键的一点。什么是文法呢?讲究白话,讲究语法结构,它讲究词性,形容词、动词、名词这样的概念。把当时流行的西方这个语法引进到中国语文中来。这个工作《马氏文通》就在做了,但此时落到了白话文头上。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个时候学界认为中国语言学是一种科学,中国人没有语法不科学,书写说话都不科学,太不像话,因此要用科学的方法来书写。当然最激进的方式就是把汉字废了算了,干脆用拼音字母。随着新文化运动一出来,胡适说是陈独秀让它革命的,其实他一出来就有一种革命姿态,只是他不说出来而已。当然陈独秀更加具有革命的姿态,三个成立,三个打倒。

白话文运动实际上是我们一系列欧化运动的一部分,所以在整个知识界引起的反弹不是很强烈。那个时候,整个知识界欧化的风尚远比我们今天要猛烈。也有人不满意这样全盘西化,但是他们抵抗力是很微弱的,因为在当时知识界看来,欧化进步就是科学、就是现代,在那个时代谁能够抗拒这些东西啊?实际近代很多变化都有这样的意味,只要打出科学、进步的招牌,如果再打出人民的招牌,那么对方基本上就只能缴械了。

今天来看这个白话文运动,它其实不是很成功的。把中国语言强安在这种主谓宾、定补状的结构里,害得现在语文教学很失败。语文界的大师吕叔湘先生说,我们的母语教学真是很失败,孩子们从小学到大学,几万个小时下来,还不能很自如地掌握语言。为什么这么失败?在我看来,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教汉语的方式,我们实际是用英语的方式教汉语,我们强加于汉语这样的词性和语法结构,把这个语言教死了。反过来,私塾的教育方式非常有效。一些电视人对我说,他们最头疼的是“的、地、得”,总得请教语言专家怎样分辨。我说这玩意其实就是从“五四”冒出来的,以前没有。“的、地、得”跟语法结构有关,古文不讲语法,更不要提什么“的、地、得”,那你会因此而看不懂古文吗?会因此而觉得古文不美吗?古汉语的魅力不在这,汉语本身是讲究抑扬顿挫、合辙押韵的,那才是它本质的魅力。

我们学这种英语式的汉语,实际上唯一的好处是,在翻译西方社会科学著作的时候稍微方便了一点。因为我们可以按语法结构对应嘛,我们可以往里加、往里套,用大长定语,还可以加补语。虽然看起来是很难看,但据说意思准确性增加了——其实有时候还不如直接看原文清楚。

这个白话文运动现在看来不是很成功,但在当时真是获得了很大成功。到1924年,教育部颁布命令,所有学校都得用白话文了,它从一场民间运动变成了官方法令。这跟后来废中医一样,虽然中医没有被当场废掉,但中医的卑微地位从此就定下来了。再怎么牛的中医也不能叫医师了,只能叫医士。按这个架势,如果不尽量把中医科学起来,中医就要被废掉,但中医科学化了以后,它还叫中医吗?中医等于不废而废。这实际是我们一直没有解决的一个问题:在现代化过程中,对于传统学术,传统学科,传统技艺,我们应该怎样保持、保存它们?即使谈不上发扬,但都把它当垃圾淘汰掉肯定是大有问题的。

当时就是这个趋势。所以后来新文化运动更进一步输入新思想、废除旧伦理、打倒孔家店。到了这一步,五四运动才回到它的本意,当年陈独秀和章士钊的启蒙,是进行深度启蒙,要摧毁旧的框架、旧的伦理。虽然在白话文运动中,章士钊和陈独秀是分道扬镳的,但分别起到了对传统的批判,起到进一步引进西学这样一个启蒙的作用。到了这一步的时候,个性解放和自由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基调,大批青年投入其中。这场思想解放运动一开始并不是一场社会科学意义上的革命,而主要是一场文学性的革命,或者说,是从文学角度开展的社会革命。当时兴办了大量的刊物,其中许多都是文学性的。很多人表现出个性的张扬和解放,追求冲脱旧的婚姻和家庭的束缚等。

五月四日政治运动

如果没有这场新文化运动,有没有可能在1919年5月4日发生抗议运动?我认为是可能的,但它们两个之间不存在必然的联系,不是说先思想解放了,他们才能够抗议卖国贼,抗议卖国政府。在中国历史上,只要出现了人们认为的政治危机或亡国危机,就会有学生起来。以前叫太学生,现在叫大学生,没什么区别。因为年轻人都有一种冲动,比较爱管这种大事。再一个,整个社会对学生比较宽容,学生们就可以享有一些特权。过去每逢科举考试到试期的时候,学生也闹事。学生砸个什么店啊,上街撒个泼啊,只要是群体性行为,大家都不太管,社会对学生有一种天生的宽容。

“五四”时之所以发生抗议活动,主要是与当时的政治形势有关,而与前面思想解放关系并不大,要我说双方还有一点抵触。为什么会发生五四运动?“五四”当天,大家都说中国要亡了,青岛要亡了,山东要亡了,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这显然是当时许多人的真实看法,但我认为实际情况并不这么简单。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候是1915年初日本提出《二十一条》的时候。此前,日本已经占了青岛、占了胶济线、占了山东,当时武力发生的关头,人们也不知道会不会扩大。而且日本又把条约递了过来,不签就要开打。显然那个时候是最危险的,但是当时有大规模的运动吗?没有。有一些抗议,但是绝对没有达到“五四”这样的规模。

而五四运动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发生在中国人以为自己最牛的时候,民国以来最顺利的时候。因为1918年底,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了,中国第一次成了战胜国。尽管我们没有出兵,但我们是战胜国了,所以当时中国人很兴奋。庆祝停战时的北京几乎跟后来的“五四”一样热闹。蔡元培先生放假三天,北大学生也是到天安门游行集会,北大师生在那演讲、游行、提灯庆祝,非常兴奋。陈独秀先生还写了一篇名为《公理战胜》的文章。中国人把克林德碑推倒,重新刻上“公理战胜”四个字树在中央公园,就是现在的中山公园里(新中国成立后人们又把“公理战胜”去掉,刻上“保卫和平”)。成为战胜国了,就可以从此摆脱过去的半殖民那种屈辱,可以跟列强改订条约,人们很兴奋啊。

第二年参加巴黎和会。巴黎和会当时有三种参会资格,一种是派五个代表,一种是派三个代表,一种是派两个代表。我们当时认为自己是大国,肯定是五个代表,到那一看才知道只有两个代表,而这两个代表中还有一个是南方政权的。就像被泼了一瓢凉水,原来我们被视为最弱国,原来认为我们当时对战争没有多大贡献。他们不认为几十万华工挖坑道、挖战壕、救伤员是一个贡献,他们认为招劳工已经付费了,因此华工所做的事并不能算是一个国家行为。中国的意见是没有多少人认同的,但是中国人也看到了希望。因为作为强国之一的美国代表威尔逊发布了十四点声明,美国第一次提出无论国家大小都有同等的权利。这让我们中国人很兴奋,毕竟有一个大国的总统来为中国人说话了,而且当时威尔逊的国际威望也很高啊,于是中国人就认为他的话是最有分量的。当然,我们现在能够看到,巴黎和会上的外交折冲也集中体现了美国人争夺话语权的心态。后来这个话语权一直掌握在美国手里。美国人也许只是为了自己,但中国人听着很兴奋,感觉看到了希望。

但毕竟那个时候国际政治还是丛林政治。实际上,中国代表的发言权大小要看国家实力的,而非国家的贡献。要论贡献日本有多大贡献?日本整个期间就攻打了青岛,没向欧洲派一兵一卒,但它有实力,所以战后是五大强国之一。五大强国里,其实最核心的就是英国、法国、日本和美国,因为它们实力最强,在战争中贡献也比较大。意大利虽然是一战时的战胜国,但它在战争中表现得特别不好,打一仗败一仗,所以虽然它勉强被列为五强之一,其实没多少人理它。日本人不想就欧洲问题发言,它参加会议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守住它在一战中拿到的亚洲的利益。什么是日本的亚洲利益?主要就是它在青岛和胶济线、山东的权益。当时中国人大的要求是整个把不平等条约全废掉,重新确立关税自主的地位。我们知道这在当时是没戏的,而最后的防线就是要收回山东和青岛。但是我们最后的防线恰恰跟日本的底线重合在一起了,日本要的就是这些。而日本是五强之一,欧洲列强能不满足它吗?必然满足它,所以我们最后的要求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

我们原来信心满满,从外交界、政府到知识界都很膨胀,但是到了巴黎和会上被一瓢凉水浇下来。说实话,我们在和会上表现不错。尤其是顾维钧先生头脑很清醒,他确实是口才很好,很有逻辑性,工作也做得很好,他每次发言完毕大家都跟他握手,说这小子真棒。因为开会要用英语发言,而日本人说英语是很糟糕的,日本当时的外长,讲了半天大家都不知道他说什么,每次发言都很尴尬。但是弱国无外交,国际交往不是比口才,关键是看实力。所以到最后威尔逊也变卦了,威尔逊找借口说,你们1918年和日本都换文签约了,都承认日本占领的地位了,这个时候还跟我们谈什么啊。

开会的时候,梁启超和一大帮人一起旁听,这时候他们找到了借口:我们外交失败是因为有内奸的缘故,尤其胶济铁路的换文,我们已经签了,那你还说什么呢?于是,他把这个所谓内奸的消息捅给林长民,林长民捅给报界,第二天大家就都知道了。首先,我们期望很高,我们自认为是战胜国,但是我们得到的很少,这令人失落。其次,我们发现这个失败是因为有了内奸的缘故,这是最容易出事的。如果我们真的打不过人家那就忍了,外面太强大,如果有内奸大家就受不了,内奸就是曹、章、陆。所以五四运动实际上是这样两个因素促成的。

这个事情非常吊诡,中国为了参战最后跟日本走到了一起,实际上中国政府和日本政府合作得亲密无间,那段时间是中日关系的一段蜜月。日本原来是强横的,强横之后发现不行,突然就从霸道改成王道,然后用柔的方式跟中国政府合作,这一合作就引出了内奸的问题。如果中国对青岛问题、对胶济线延长线的问题从来不发言,从来不交涉,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但是,由于它们合作了,问题就产生了。当时中国外交官出于什么目的跟日本交涉山东的问题呢?反正胶济线你已经控制了,青岛你已经占了,我没有能力赶走你,既然你还宣称名义上是我的,那我就得给你定一个条约式的东西,我约束一下你的行为,要不然你在这胡来随便折腾,我不就损失更大吗?

晚清的外交就是这个路子,就是说我们不能避免损害,但我们争取把损害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在大损害前提下减少一些损害。李鸿章他们办外交就是这个思路,你说这个是卖国也可以,但是他有他的不得已。谁有本事不签这个条约?谁都没有。实际上换文就是这个意思。

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发生,为防备俄国事变,日本要拉拢中国,所以签订了《中日共同防敌协定》,后来我们称为防共协定,它就是怕共产主义或俄乱引发周边国家不安宁。说日本人为什么要拉中国?是像春秋时的故事“假途灭虢”一样,借道把中国灭了吗?实际上日本出兵西伯利亚没有“假途”对中国动武,并没有把中国灭了。其实它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拉中国做个小兄弟,帮它做后勤供给。但是这一系列东西一签之后问题就大了,因为这等于是一种军事合作。最关键的问题是“西原借款”,中国政府拿人那么多钱,而且用这些钱来打内战,确实有卖国嫌疑。这些疑问原本就在,所以巴黎和会不开便罢,一开这些问题都冒出来了,中国要不回山东和青岛,问题就全爆发了。

所以五四运动表面打的是曹、章、陆,就是经手中日关系的这几个人,实际上反的是整个的皖系政府。这一点段祺瑞非常清楚,所以在火烧赵家楼之后,他对曹汝霖讲,他们打的是你,实际目标是我。但是,打他的不仅仅是这些学生,还有知识界,首先就有研究系。研究系为什么此时把这个事情捅出来?曹汝霖很浅薄,他后来回忆说,林长民当时向他借三千块钱,他没借给林长民,林长民就报复他。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林长民是个名人,曹汝霖不借他钱别人也会借。民国的风尚如此,只要有名就有钱,人家不在乎这个。林长民是研究系的干将,研究系辛辛苦苦替皖系打了半天工,最后被皖系一脚踢开了,这个仇当然要报,所以研究系那些人首先发难。此外,所有不满皖系、不满安福国会,尤其不满徐树铮的各种势力全都冒出来了,所以五四的抗议其实不仅是学生的抗议,是所有对皖系不满的人的抗议。

各地不满皖系的军人也加入了抗议队伍,尤其是吴佩孚骂得最凶。他一个外地驻军的师长敢骂政府总理、骂国会、骂总统,而且骂得非常过瘾。那个时候,他的幕僚四六文做得好,这种文章实际是骈体文的转化,有一点八股文的味道,又有点时务体的流畅,所以骂得非常尽兴。这样一骂,吴佩孚声名鹊起,不仅很多军人佩服他,连学生也很崇拜他。实际上,由于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的缘故,所有反皖系的人都找到了突破口。在巴黎和会中国人是不是什么都没得到?也不是,首先德国、奥匈帝国的租界我们收回了,它们份上的庚子赔款我们不用赔了,日本也在巴黎和会上承诺在适当的时机把山东归还。德国还把八国联军入侵时抢的一些东西,比如说观象台上的古代天文仪器退回来了。中国人的地位跟战前比还是有所提高的,战前西方列强是不跟中国谈关税自主、治外法权的,但是这个时候它们也准备谈了。经过这一场战争,中国作为战胜国并不是一无所获,只是说和当时知识界的期待相差甚远。

五四运动的具体情况比较复杂。当时所谓的先进分子一开始在政治运动中并不是领袖,这场运动也不是他们这些启蒙导致的。一到那种时候,学生就会上街,有没有新文化运动都会。学生运动中先进分子还没有去动员,也还没有跟工人运动相结合。不论是北京的学生还是上海本地的学生,到上海后,没有一个去动员工人罢工。相反,他们主*人不罢工,只需和平抗议就行。但工人说我们干吗不罢工,你们爱国我们不爱国?工人听帮会的,根本不听学生的。

这个运动到上海的时候成了一种时髦,成了战胜国反而权利被剥夺的委屈感,是很容易把大众鼓动起来的。于是,它很快成了从知识界到学生、再到一般大众普遍参与的爱国热闹。而且在那个时候,军阀政府也不镇压,他们自认为是民主政府。所以,参加这种活动的人自认为是没有风险的。没有风险又能表现自己的爱国精神和高尚,谁不愿参加?所以当时的工人运动并不表示这个成熟的阶级登上政治舞台了,而且所谓的工人阶级跟知识分子结合还看不到任何明显的迹象。

五四运动的吊诡之处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场运动发生以后的一些现象跟原来的新文化运动是抵触的。新文化运动提倡个性解放,提倡个人的自由,但是这个政治运动中经常是限制别人自由的。只要民族主义起来了,道德口号起来了,你不跟着走就是卖国贼。说要抵制日货,买日货的就是卖国贼,卖日货的更是卖国贼,要被戴高帽子游街,要被关起来挨打。甚至有的人乘日本轮船,学生就在背后盖个章“你就是卖国贼”,这不是跟新文化运动的主张相悖离的吗?但是当时的学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在他们看来,只要我是爱国的,怎么做都可以。他们去冲击赵家楼,把曹汝霖家烧了,把章宗祥打个半死。当时大家认为他卖国了,然后就打了他,把他家烧了。曹汝霖幸亏躲起来了,否则可能被学生打死了。学生认为自己完全正当,整个社会也认为这些行为是正当的。只有两个人不这样看:一个是梁漱溟,他说,虽然你是爱国的,但你必须承认你的行为是违法的,还有一个北大法学教授也说学生这个行为真是违法的。除此以外,大家一边倒地说打得有理、烧得有理。最后审判的时候,连那些警察甚至曹家的保姆都不认账了,包括谁打的、谁烧的都说没看清楚,全不作证,最后只好把抓的学生都放了。

这一系列行为与原来主张的自由主义精神相背离,但是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当时新文化运动还在往前走,经过政治运动催化后,新文化运动走到了另外的方向,从原来的个性解放变成反政府,后来就从反政府走向政治了。再后来,五四青年开始分化,什么国家主义派、自由派、无政府主义、布尔什维主义都出来了。但是真正意义上的共产主义运动,却是从俄国输入的。

1920年以后,苏俄解困了:所谓十四国武装干涉结束了,国内的叛乱也平息了。解困了之后,苏俄发现本来预想的欧洲革命没发生,很孤立,它要一国建设社会主义,不能没有帮手,欧洲不能指望了,就把眼睛投向了东方。于是它急于在东方掀起一场民族解放运动。中国是一个主战场,苏俄开始往这里投入,这是中国共产党建立的契机。中国共产党成立的时候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主要是共产国际想在中国找一个合作者。

五四运动本身也像各种政治运动一样,充满了爱国的激情,充满了为爱国而做出的牺牲,但这场运动当然也有一些政治动员、悲情制造等权力技术的东西。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我们说当时的北洋政府是军人政府,但它它也有克制的一面。整个运动中总的是军警怕学生,不是学生怕军警。学生和军警之间,稍微有一点什么事,就被渲染得非常大——进行政治迫害了,暴力镇压了,怎么杀人了,怎么打人了,怎么伤人了,等等。在运动中只要是死了人了,无论是病死的还是累死的,都会被渲染成被政府迫害致死的,借以制造悲情。

五四运动的影响

最有意思的是,这场运动激化了北洋军阀内部的裂痕。它给了反皖系势力一个最好的口实——一个爱国的口实、一个民意的口实。当时皖系政府在这场运动中穷于招架,步步退让。本来在收回山东的要求被拒绝之后,政府是准备在巴黎和会上签字的,签了之后就可以继续走嘛,但是运动一来,就不能签,没人敢签。本来没什么证据,曹、章、陆是不能被罢免的,但是非被罢免不可,结果真的被罢免了。这个罢免的要求,不是说,工人一起来就罢免了。其实当时的上海护军使卢永祥以及江苏督军李纯,都认为该罢免,吴佩孚就不用说了,甚至皖系的心腹大将张敬尧都拍来电报,说把他们几个文官牺牲算了。这些军阀都表态了,所以政府顶不住。说实话,上海罢工对北京的影响并不大,当时军阀割据,不管上海有多少钱,一分钱也到不了北京,所以上海罢工威胁不到北京政府。

但是北洋军阀却因为这场运动发生了裂变,主要是直系和皖系分裂了。以前直系跟皖系一直没有撕破脸皮,无论是段祺瑞和冯国璋,还是下面的人,都是如此。冯国璋死后段祺瑞还去大哭了一场。这次由于五四运动的缘故,吴佩孚破口大骂,甚至声言要动武,就撕破脸皮了。而这最终变成了一场直系反皖的政治动员。皖系在这场交锋中完全处于下风,一点话语权没有,它没法为与日本的合作辩解。如果日本这个时候把山东交回来那就万事大吉,但日本不肯交,你皖系跟日本又这么好,这个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了。本来就是军阀之间的争权夺利,打打电报仗,打打嘴仗,妥协让步就可以了,但现在这种笔仗、电报仗已经升级了,成了一场全国性的运动。直系把它变成一种政治动员,皖系整体失语,所以直系就很占优势。我们前面讲过了,那个时候军阀打仗还不认真,更多是打一种气势,或者互相的收买等。气势一没,仗就没法打了,皖系尽管在军事上占优势,结果仗却打得一塌糊涂。所以五四运动最后的结果是直皖交恶,北洋军阀真正分裂,而北洋军阀的核心部分就是直系和皖系,这一分裂就不行了。从此以后,分裂之势不可遏制,军阀就不断处于裂变之中,皖系裂完直系裂、奉系裂,没有一个军阀能够控制住全国,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派系,当然北洋军阀的统治也就不行了。

北京城有个传说,说清朝亡之前在崇文门边上开了一个小门(水关),以方便使馆人员进出,而小门一开北京文气就泄了,清朝就亡了;1924年,宣武门又开了个门(和平门),这门一开北京政府的武气也没了,所以北洋军阀也亡了。实际上北洋军阀整个统治的结束,很大程度上源于它的分裂,而这个分裂从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帝制结束后,再没有一个东西能够统住这些人了。既然大家都不忠君了,我凭什么忠于你?五代十国也是如此,藩镇也是如此,一旦上司不忠君了,底下就可以叛变了。只是这可能要经过一个代际的转换,第一代没有撕破脸皮,第二代就可能这样做。第二代跟第一代思路不一样,代与代之间很多东西是会发生转换的。

五四运动之后,中国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比如说有了中国共产党,主要是有了共产主义力量的发展。虽然那个时候中国共产党还是共产国际的一个小支部。共产国际开始跟中国某一势力合作,开始找吴佩孚、陈炯明,不行,后来找孙中山,但孙中山缺少实力。除了孙中山外,没有任何一个势力肯跟共产国际合作,所以共产国际便跟孙中山合作。但是,这个国共合作是共产国际跟国民党的合作,还不是中国共产党跟它的合作。发生这件事之后,中国大变化了,但大变化的前提是军阀的分裂。

等到中国共产党国共合作开始北伐的时候,军阀的裂变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就是说重新崛起的吴佩孚统领的所谓十四省联军,实际上是一个分崩离析的体系,他没有一支自己的军队。吴佩孚跟孙传芳之间,孙传芳跟奉系,奉系自己弟兄之间,张宗昌、李景林、郭松龄之间都存在着种种矛盾,而且这些矛盾大到必须得兵戎相见不可,他们全都互相打过。孙传芳和奉系打过,郭松龄反过奉、反过张,更不用说冯玉祥了。裂变达到这个程度,军阀实际上已经没有力量了。列宁主义带来了一种新的力量以及非常好的机会,而且采用了新的话语体系——打倒列强、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诸如此类。这样的话语体系跟“五四”后来的激进是有关系的。新文化运动走到最后,其中一翼就沿着某一路径走到了布尔什维主义,走到了列宁主义。“五四”的确是一场很重要的运动,它的意义、它的价值需要我们进一步去挖掘,而不仅仅是传统上说的那些东西。(未完待续)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推荐阅读
龙王殿 修罗武神 逆天邪神 大叔,不可以 赘婿当道 贴身狂少 然后,爱情随遇而安 我的父亲叫灭霸 乡野小神医 魔天
相关阅读
也曾是我伤过的心女神的贴身医王霸世仙穹极品太子妃天剑灭圣主宰万界护花邪少明成祖喜马拉雅山脉我的美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