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汤记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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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汤记同盟”

新厂长曾有为即将前来走马上任的消息,如一条爆炸性的要闻,传到了市属砖瓦厂,人们奔走相告,全厂上下议论沸腾。有震惊、有好奇、有欢欣、有担忧、有重视、有轻蔑、有期待、有疑虑……,各种想法纷纷扬扬,诸般心事不一而足。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消息着实震动了厂里的领导班子。

这天晚上,市西区静僻的光明巷九号院那栋泥灰斑驳外粗内秀的二层小楼底层的客厅里灯光明亮,平日里很少有人走动的冷落门庭,迎来了五位座上熟客。

这间不大不小的客厅布置得颇具特色。它精美而不豪华——涂着暗红色油漆打过蜡的地板上,以东墙正中处靠墙摆着的一张藤椅为中心,三对人造革沙发各占一面围成个半圆形;各个茶桌上,产自瓷都景德镇的精制茶具亭亭玉立;西北墙角恰到好处地放置一只小巧的捷克式食品柜,柜上摆着一台十四寸的“西湖牌”黑白电视机;除此而外一无他物;如蒙宾客上门,四周沙发请坐,便自然地形成以主人座位为主席台的一个椭圆形会议室的阵势,宾主们一边品茗一边聚谈,既像会客又像开会,足见房主人摆设的苦心孤旨。它庄重而不落俗——日光灯柔和的光线照着四面漆成奶黄色的墙壁,显得色彩雅致;东墙正堂中藤椅上方挂着两架雕塑涂金的大镜框,框内分别嵌着已故领袖******和现任领导人华国锋的彩色肖像,充分体现房主人对党和国家领袖人物的尊崇和敬仰;正堂两边南北墙壁上方,则各张贴着两大幅粉红色书皮纸上工笔楷书的书文摘录,郑重宣示房主人倚重政治宏扬观念的身价特质。

南墙上方书写的文摘,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中的二段文字——

“把全党工作的着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

“实现四个现代化,要求大幅度地提高生产力,也就必然要求多方面地改变同生产力发展不适应的管理方式、活动方式和思想方式,因而是一场广泛、深刻的革命。”

北墙上方与之对称地书写的,却是已故领袖******的经典语录——

“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

“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各派政治力量之间的阶级斗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阶级斗争,还是长期的曲折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无产阶级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资产阶级也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在这一方面,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谁胜谁负的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

两面墙上各贴二幅文摘的内容遥相呼应,观念则矛盾对立,鲜明地蕴藏着房主人的政治态度和思想特征,对每位走进房间里来的客人,不啻是一种政治立场的识别和捡验,让人肃然敬畏。

此刻,房主人汤炳权于晚餐后带着宝贝小儿子出门散步,尚未归来。厅堂内的沙发上已围坐着五位宾客,汤夫人吴婶子正在敬烟递茶,忙着招待客人。五位来客显然都是常常上门的熟人,对主人的缺位并不计较,谈笑、聊天、抽烟、喝茶,一时好不热闹。

五位来客全是汤炳权在厂里的同事——矮矮胖胖、中年发福的行政科徐科长;红脸膛络腮胡、摇头晃脑的供销科林科长;花白头发、脸孔黝黑的副厂长魏忠善;体格魁梧、五大三粗的新产品车间主任石洪;白皮嫩脸、英俊潇洒的团委书记张达功——市属砖瓦厂党委的常委“核心领导班子”全到齐了。多年来,这个班子的成员团结一致志同道合,只要厂里出现什么重大事情,在需要召开党委或行政会议之前,“一把手”一声招呼,便会不约而同地前来汤家聚会,聆听“班长”的训示,磋商应对的方策,统一行动的步径。一般说来,这家厂里一切重大事宜的处置,实际上都是在汤家这间神秘而僻静的客厅里决定的,而在厂部会议室里召开的正规会议只不过是应付形式走走过场而已。

晚间七点左右,房主人汤炳权跚跚归来。他将小儿子交给夫人带进房间后,走进客厅含笑挥手,随便地同五位起身尊礼的客人打过招呼,便在正堂中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汤炳权,中等个儿,微呈富态,黄中带黑的四方脸膛上洋溢着自得的神彩,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闪烁着锋利灼人的光芒;脸颊上虽然分布着粗糙的皱纹,但那纹路是舒展的;鬓角中虽然夹杂着不少白丝,但遮掩不住那头浓密硬发坚硬有力的气派;叫人一看,便是位智力出众、精明干练的人物。他,是属于那种农民出身、气粗性俗但又精于算计、善于办事、在能力上出类拔萃的基层干部。他,文化不高但思想敏锐、资历不厚但城府颇深、表面随和但工于心计。他,于五十年代中期走上社会后,从农村到城市,从一个普通农民到一家国营企业当权主事,在二十几牟的创业历程中,凭着自己的精明和能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修身养性苦心钻营,终于崭露头角步步高升,跃上力所能及的职位顶峰,实现了处世立身的雄心壮志。

现在,他正沉默着,饶有兴趣地倾听部属们发表各自对新厂长即将上任这件要事的见解。

“局里要任命新厂长的消息我早有所闻。原先,我以为起码是个办厂行家,或者是从其他大厂转调过来的老资格干部,现在知道完全不是这码事。”衢州人造房子买砖瓦都得找他批条子,供销科林科长眼尖耳灵,在社会上算是个吃得开的小能人,不仅熟谙关系学,而且善当耳报神,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信息,人们总是深信不疑。每次开会,他总是率先卖弄唇舌,今天,又洋洋自得地敲起了开场鼓:“据我打听到的情况,新厂长曾有为不过是个刚满三十岁的年轻人,当过几年兵,在部队里提的干,只当过一年多的小连长,刚刚退伍转业归来。局里那些头头们真是有眼无珠,咱们这家厂,连全市建材行业出名的王老厂长都甘愿下马告退,派这么个娃娃兵来接班,能吃得消么?听说还是关局长亲自物色的呢!”

“嘴上无毛,做事不牢。咱们参加革命当上企业干部那会儿,他还穿着开裆裤哩!我看呀,关局长那老家伙,大概是十年文革吃尽了苦气昏了头,怎么能派个毛头小子来当咱们的上司,不是开玩笑吗?”行政科徐科长职位不高资格甚老,解放初就参过军,若是论资排辈,老厂长一离开,他应是首冠群雄了;不过,其文化程度和办事能力有限,只能在心目中唯一可敬畏的汤书记面前倚老卖老而已。此时,他便接过林科长的话头,嘲笑中夹着揶揄,放肆地显示一下自负之态。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年纪轻不等于没能力嘛!依我看,关局长之所以看中曾有为,这里边大有文章可做。要是光让他来管业务抓生产,一个刚从部队出来的转业军人,从来没搞过砖瓦,能懂什么呢?要是让他来搞企业整顿,那就不能小看,咱们可能面临一场新的政治斗争。所以,我劝大家还是慎重对待,多提防些为妙。”团委书记张达功虽然年纪轻轻,与曾有为是同辈人,但他念过高中,文化程度上在全厂屈指可数,加上头脑灵敏多思善虑,向来就是汤书记身边的心腹参谋,观事量物自然要比那些自以为年长资深的同事们棋高一着。

“小张,我说你这个人细肚肠好转弯,一点不假。转业退伍军人我见的多啦,部队里过日子同地方上不一样,入党提干容易得很,当过几天小连长算啥玩艺儿!浅沟里的泥鳅翻不了船。管他是来抓生产还是来搞整顿,在咱们这些老土地神的面前,不服服贴贴跟着转,能站住脚跟么?”新产品车间主任石洪是个气粗性悍的愣汉子,头脑单纯缺文化,说话不会拐弯子。他岁至中年,与张达功一道在文革中造反起家入党提干,简单的脑子只能随着别人的指挥棒转,汤炳权一直是他心目中崇拜的权威;想当年,连德高望重的老厂长都敢随意批斗和羞辱,何况未来初出茅芦的小厂长更不在话下,他自以为是地乱发议论。

“我看大家该说说正经话啦!不管新厂长年纪大小和能力高低,总是局里任命的工厂领导同志,同是党委领导班子的成员,咱们得好好欢迎他、信任他,协助他做好工作才是。”四位厂党委常委各抒己见,热烈议论着“新厂长即将到任”的话题,唯见坐在西头沙发上的魏忠善副厂长一直沉默寡言未发一声。这位由老厂长王勤和从工人中培养提拔起来的企业干部,只因忠厚老实随大流,在文革岁月中成为汤炳权依持主管生产指挥的使用工具;他质扑持重不善言辞,视信任同事和尊重领导为言行规矩,对自己尚不了解的人和事,向来不喜欢搬弄事非。他前来赴会,本想听听同事们如何迎接新厂长和加强企业管理的意见,不期然,却让这种对上级派来的新领导人如此不负责任的评头品足充塞耳朵,使他大感意外。此刻,他肚里憋不住,终于发出内心的意愿。

“好啦!大伙儿各抒己见,谈了不少看法,咱们来统一统一思想吧。”房主人汤炳权虽是会议主持人,但只见他一声不响,边喝茶抽烟,边兴致勃勃地倾听众人的议论。此刻,他觉得部属们似已聊得差不多了,该是自己出面一锤定音的时候了,便放下手里的茶杯,向大伙做了个停止发言的习惯动作,然后,胸有成竹地开了腔:“这个时候,局里给咱们厂派来个新厂长,说奇怪又不奇怪。老厂长王勤和调走已经一年多了,这个重要职位一直空缺着,只是让我暂时挂个‘代’字号,迟早得任命一位厂长的,这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给我们派来个年纪轻轻缺乏资格的转业军人,这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党的三中全会刚刚开过,中央强调解放思想,我看,从今往后,论资排辈的腔调咱们少唱为妙。当然,就大家了解的情况来分析,曾有为同志年纪轻,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只能算初出茅庐,无论革命资历、政治水平和工作能力,都比不上咱们。在座的除小张是后起之秀外,诸位都是五十年代进厂的开国功臣嘛!不过,小张提醒的对。大名鼎鼎的关局长既然选中了他,说明一定是有来头、有背景的能干人,咱们可不能轻视他小看他。正像魏副厂长说的,不管大伙怎么说,总是上级派来的新厂长,咱们得欢迎他尊重他。当然喽,更重要的是,对年轻的厂长接班人,咱们老同志要搞好传、帮、带,要使他懂得咱们这个领导班子必须坚持‘突出政治、思想领先、民主集中、团结一致’的传统风格,不能让他的言行出轨道、工作出乱子。在这个前提下,咱们把思想和行动统一起来。”

不凡见解高屋建瓴,有理有节无瑕可寻。听完汤书记的开场白,在座的常委们都内心佩服击节赞赏。接着,大伙儿又讨论开“如何迎接新厂长”的话题----

“咱们先开个党委会,向他摆摆厂里的大好形势。”

“对。大家多谈谈咱们厂的光荣历史,我们的干部和职工对国家作出的贡献和成绩。”

“依我看,也不能光说好不说坏。咱们厂在企业管理上还存在一些问题,尤其是新产品的难题也该摆一摆,让新厂长情况了解得全面些。

“还得在政治上提几个问题考考他,看看他有多大能耐。”

“党委会当然要开。我看,还得开个隆重的职工大会,给他捧捧场。”

“对呀,听听他的当头炮讲话,看看他的领导水平。”

“……”

新厂长到任是件大事,热烈欢迎大众捧场总是少不了的。常委们所提都各有各的道理,但汤炳权对这件事却想得更多和更深,他提出的决策又是不同凡晌:“新厂长到任之后,领导班子开个会,行个见面礼表示欢迎,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依我看,咱们不必谈那些具体厂情,什么光荣历史、成就贡献、问题困难等等,大家一句都不用说。要考察他,就多问问他来当厂长,想抓些什么工作、想做些什么事情?测验他的执政方向,能力大小和水平高低不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吗!另外,这个党委会还必须突出政治注重路线大方向。咱们得以专题学习党的三中全会公报为重点,大家放开思想畅所欲言,一来可以统一领导班子的思想路线,二来不也可以听听新厂长对社会形势的政治观点么!至于有人说的职工大会,我看可开可不开,如果新厂长愿意开,咱们就开个隆重的欢迎大会,给他捧捧场,听听他的施政演说,看看职工群众对他的反应,也是好事嘛。”

面临新厂长即将上任,作为厂党委书记汤炳权,开首一棋便出奇兵,不愧是高手布局令人称绝。常委们异口同声表示赞成。

笔杆子起家的团委书记张达功,一向奉迎领导好出主意。这时候,他接上来说:“汤书记,我看,是不是可以在厂部和各车间办公地贴些欢迎标语,既可以使新厂长开心,又可以让局领导满意。”

“小题大做!我看不必化那种心事。”汤炳权钟爱心腹助手的忠诚和才智,但也会屡屡敲打他的浅薄之举:“小张呀,我们这些搞政活工作的人,眼光可得放高些放远些,既要站稳政治立场,又要研究形势特点。十年文化大革命过去了,别再做那些表面文章啦!”

“汤书记说得对!新形势新特点,咱们少务虚多务实为好。”张达功早已习惯上司对自己爱中有严的指派,连忙恭迎地表示纠正错识,只是脸上表情微现尴尬。

烟灰缸渐载渐满,细瓷杯茶淡水冷,这个厂领导班子的碰头会议圆满结束了。客人们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各自向主人道过晚安,鱼贯着走出客厅离开汤家大门。

房主人汤炳权送客出门之后,心情宽松地在藤椅上躺下来,重新点起支“大前门”老牌子香烟,习惯性地进入独立思索人生大事的静默状态。

汤炳权成年以后,在他近三十年的奋斗历程中,走过了一段极不平凡的人生旅途。他是解放初期农村土改运动中涌现出来的一个青年农民积极分子,凭着过人的勇气和机灵的头脑,很快被乡政府头目看中,推举他入党参干,先进乡镇扫盲学校脱掉文盲帽子,后到县城干训班学了一年政治理论,由于各方面表现突出,被正在筹建中的县级总工会选中,一举进城当上县建筑工会办事员。在这个平凡的岗位上,他刻苦好学勤奋工作,跟随工会领导干部参与“三反”、“五反”运动,在理论上和实际工作中经受政治斗争的历练。在基层机关单位办公室里刚刚站稳脚跟,于一九五五年间,突然奉调参加老干部王勤和率领的建厂筹备组,来到西郊这片荒芜的黄土山丘上安营扎寨,成了创建全市第一家国营砖瓦企业的开拓者之一。在市属砖瓦厂安下身来,他依托自身高昂的政治姿态和进取精神,锋芒初露才智迸发,被老厂长王勤和看重提携,先后当过厂部工会干事、行政科副科长、车间党支部书记,在不断得到职位升迁的同时,也开始陷入趋炎附势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去。五十年代末,在任制砖车间党支书时,正逢全国“******”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期,他瞅准时机虚报冒进,驾驭车间主任连放几个“高产卫星”,猛敲报喜锣鼓,抢占先进模范榜首,搞得老厂长指挥失灵手足无措,差点被戴上“右倾”帽子;而他自身却职升位迁,被上级提名当选为厂工会主席。六十年代初,又逢社会上广泛开展党内“四清”运动,他巧借工会头衔,发动群众捡举财务科某出纳员的贪污案,并牵连揭露出老厂长所谓“困难时期吃补品搞特殊化”的错误;其结果,是出纳员被开除出厂,老厂长在党内捡讨过关,他自己却成了“革命先锋”,被上级委以厂党委副书记要职。史无前例的文革风暴初临之时,他虽曾跟老厂长一起被造反派打成过“走资派”,挂黑牌、蹲牛棚、受批斗,吃了阵苦头;但他并不委靡气馁,而是观风测云,从各式各样报纸、广播、传单的时尚口号和“红宝书”的字里行间苦心摸索对付办法,居然于厂里两派群众组织的派性斗争中闻到合适气候,在受批挨斗的当权派中第一个站出来“亮相”,先后抛出支持以张达功为首造反派的“站队声明”,并主动向张达功交出一份足足二十页的“捡查交代书”,既用痛心疾首的调子放大自己“受走资派蒙蔽”的罪名,又以无限上纲的语气揭发老厂长的“修正主义面目”,果然得到造反派的赞赏,不仅给多年的同事和上司施以沉重棒击,而且得以自身出牛棚获解放,以“革命干部”身份进入厂革委会,成为“红色新政权”的当家头目。自此以后,他在政治上如鱼得水似虎归山,呼风唤雨大显身手——他以贫农的出身、光彩的资历、高谈的理论和精当的权谋,赢得那些资历浅薄思想幼稚的造反派职工们的拥戴,将张达功、石洪等几个“新生力量”紧紧捏在手心里,随自己的指挥棒转。他以“抓革命促生产”为名,制订了“不准外出串联,同社会上邦派斗争保持距离,严格遵守生产管理条例”的新厂规,排除四面八方纷乱局势的冲击和干扰,创造出本单位相对安定的政治局面,充分显示了优越的治厂能力。他借造反派之手,抓住王勤和有个在台湾军队当官的表叔曾经给他写过书信的“反动社会关系”,狠挖猛批“历史反革命”久不放手,自然而然地阻挠了老厂长的政策落实。他在厂革委会主持“清理阶级队伍”和“整党建党”的文革政治运动中大造声势虚晃刀枪,在名正言顺地批斗惩罚那些出身成分不好、社会关系复杂或个人历史上犯过错误存在污点的“阶级敌人”的同时,着重在干部队伍中上下株连旁敲侧击,巧设各种名目,分别不同对象,既用调动、批判、压制、吓唬等手段来排除异已,又用入党、提干、升职、表扬等手法培植亲信;而这一切行动又是在先打后拉、或抑或扬、软硬兼施、狠婉并举的巧妙摆布中实现的——因此,不仅以强有力的铁腕统治不断地巩固着自已的权力宝座,而且用高明的政治手腕和精到的理论口号在全厂党员、干部和职工群众中为自己树立起可敬可畏的形象。后来,到了“批林批孔运动”以后的文革末期,拖了多年的王勤和专案终于在上级行政部门干预下审查澄清,老厂长得以平反复职;此时,文革中诞生之“革委会权力机构”已废止重回党政权力运行机制,他虽然又屈居副职,表面看起来似乎权位逆转,对老厂长貌似谦恭,而实际上全厂上下的党政事务和人事实权仍然牢牢地握在手中,没有他明里暗里拍板是谁也难以施行的。到了粉碎“四人邦”,十年浩劫虽如一场恶梦云消雾散,一场声势浩大的“揭批查运动”又来到眼前,本来,作为文革第一受害者,老厂长完全可以发动群众批查和清算他及其造反派头目之“极左路线代表人物”****篡权的罪行;但他却紧紧抓住老厂长政治上诚实软弱的特点,依然凭借头脑的敏锐和手腕的高明,率先写捡讨做捡查,带头狠批“四人帮”,掌握运动主导权,其后又巧设**阵,从曾于“批林批孔运劝”中为首贴过批判厂党委大字报和上讲台骂过他的壮年职工刘忠才等一批“反潮流战士”身上开刀,定下“邦派骨干”的罪名,举办软禁式“学习班”强制批判审查,并策动领导班子成员将老厂长复职后提拔刘忠才技术职务的行政行为上纲上线至“同情反潮流,破坏党团结”的黑帽子,在党委内部进行批判迫其捡讨,又一次达到了既转移目标躲避罪责又鞭笞政敌消除隐患的双倍功效,并给自己脸面抹上“反对四人邦立场坚定”的漂亮油彩。不久之后,又逢市建委组建建材工业局新机构,在关局长亲自筹划和物色局机关干部人才时,他精明妙算,通过私人关系策动局党组副书记大力推荐,将文革中吃尽苦头身心交瘁的老厂长王勤和上调离厂,从而彻底地搬掉身边的“绊脚石”,终于稳坐上厂党委书记第一把手的宝座。

汤炳权是幸运的。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历程中,虽然自力更生举步维艰,一路走来并不轻松,但毕竟凭着自己的能力和智慧,越过一个又一个阶梯,登上力所能及和梦寐以求的理想之峰,真可谓青云直上踌躇满志了。可是,即便如此,在他的内心,也并非完美无缺一片光明,还隐藏着一点遗憾和不满足之处。

如今,唯一使他感到隐屈和不爽的,是局领导在宣布他的新职位时,除让他重任厂党委书记要职外,却在兼任厂长职位前边加上“代理”二字,且至老厂长离任一年多之久的当下,还一直把正式厂长的职位空缺着暂不理会,使得他绞尽脑汁也一时估摸不出其中的“领导意图”来。这个稍离常规的现象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不过,他从来不把这种对上级领导的猜疑和不满公开显露出来。时至近日,在闻知局里要任命一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来担任新厂长后,他似乎才自我察觉出一些“领导意图”——其一,这反映出上级领导对自己的任职才能尚未到绝对信任之程度;其二,这意味着自己今后的掌权道路上又将遭遇一个新对手——这使他内心加大了既委屈又惊恐的难言之隐。为此,近日来,他通过对局党组郑副书记的密友探访,察知了曾有为的简历,这才如释重负其乐开怀。他觉得,关局长派这么一位刚从部队转业的年轻人来当厂长,与自身相比,无论从哪方面来衡量,都是小巫见大巫——不是对手,根本形不成对自己把持多年之权力王国的威胁。于是,就对这件事视若等闲,没往心里去,在刚才召开的“同盟会议”上,端杯喝茶默默倾听,一任属下盟友们发泄对未来新厂长的渺视和奚落,甚至感到有点自我陶醉沾沾自喜,只是随意将自己深思熟虑过的“迎新方略”摊出来,达到一个统一口径免出遗误的目的。

其实,此时此刻,汤炳权内心希望这位即将到任的年轻厂长,能像石洪、张达功那样成为在政治思想上投向自己麾下的得意同党,至少应该成为像魏忠善副厂长那样忠厚老实易于摆布的同路人,即便成为像王勤和老厂长那样业务上强于自己而政治上不如自己的权坛对手也无不可,只是不希望成为在政冶上能力胜过自己的强劲敌手。

就这样,汤炳权一人独处客厅,且思且想,且喜且忧,自然而然地驾驭那匹善于运转的思维烈马朝着理想之途上奔驰。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竟一反夜间早睡的习惯,启开墙角处食品柜上的电视机,得意地欣赏起那平时了无兴趣的尾声节目来,惹得早已钻进被窝的老伴吴婶子披衣下床,将他嗔骂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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