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前任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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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前任之谜

一个星期的考虑期届满,曾有为找到局长关向荣,表示愿意接受厂长任命的意向。

关局长笑呵呵地拍着他厚实的肩膀,让他安心等待,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一俟上级批复就前去走马上任。

曾有为仍然让自己埋头在文件和资料堆里,细心地思考着未来的工作和生活。

与此同时,他遵照关局长的启示,在一个周末的晚上,登门拜访局生产计划处的王勤和处长。

王勤和,是个身高体瘦年交花甲的老头,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心力交瘁的疲惫气色,一双深陷在皱纹堆里的昏花老眼透出宽厚和蔼的神情。前几天,因为关局长曾招呼过他,此刻,开门见客,知是曾有为来访,像早有准备似地上前欢迎。他把曾有为让进客厅,又是泡茶水,又是端水果,招待十分热情,使得初次上门的青年人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曾有为环视四周,平平常常的机关干部老宿舍单元,并不比自己居住的市民公房小单元宽敞多少,室内摆设极为简朴。十几平米的小客厅里兼做吃饭间,靠墙一只半新旧的杂物柜上有架新买的小型黑白电视机,中间一张普通的大方桌,四周放置几把久用发黄的旧藤椅,除此而外一无他物。一主一客便坐在方桌旁的藤椅上,边喝茶边攀谈起来。

“王处长,听关局长说,你是市属砖瓦厂的老当家人,请允许我称呼你老厂长。”

“随便,随便,不必客气。那我就叫你小曾喽。”

“老厂长,你在砖瓦厂当了二十几年厂长,创家立业劳苦功高,办厂经验一定很丰富。我是特地来当你的学生的!”

“哪里,哪里,你别听人家瞎传。我虽然在那儿当过多年厂长,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厂子办得很不理想,惭愧得很呀!”

王勤和是位久经磨练、忠心耿耿的基层企业领导干部。他也在解放战争的烽火硝烟里参加革命,新中国建立后做过乡镇领导干部,后来调进城里,白手起家带头创办了全市第一家地方国营的砖瓦厂。在长期带领职工艰苦创业、搞社会主义建设的经历里,锻练成可贵的实干精神,培养了丰富的企业管理经验,为市属砖瓦厂的不断发展和壮大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他为人正直待人宽厚,无论革命资历、工作业绩、业务经验和办事作风都深受上级领导和工人群众的好评。然而,他在当厂长的经历中,面对纷至沓来五花八门的政治运动,却又显得软弱和保守,尤其在各种斗争人和处理人的问题上总是比较心慈慎重,加之做任何事情都坚持实事求事不尚铺张,从来不愿说假话、做假文章、搞假动作,因此,总免不了跟不上运动形势和上级要求的软肋,在历次政冶运动的潮流中,尤其是在刚刚过去的十年文化大革命岁月里,总是经常被别人当成运动靶子,遍受攻击,饱吃苦头,一路走来脚步踉跄蹒蹒跚跚;这在很大程度上干扰了他在事业上的雄心壮志,阻碍着他的前进步伐,遮掩住他心灵上的理想光芒,使他的思绪似乎与当前全党全民拨乱反正搞四化的形势不太合拍。作为老干部,别人是卸除包袱、解放思想、老当益壮、轻装上阵;而他却似患上了精神衰老症,深深哀叹自己“不是搞政治的人”,在文革后期平反复职后又遭遏新产品上马失败救赎无策,在身心疲惫累遭责难的处境中幸遇市建材局机构筹建期,他多次向局领导苦苦要求主动让贤,受到局长关向荣的关怀和理解,将他调到局机关搞行政事务性工作,满足了他“避开政治漩涡、远离是非之地和吃碗清闲饭、安稳度晚年”的愿望。

正因为王勤和有着这种与众不同的人生际遏和特殊心态,对于上门陌客对自己的尊敬和赞誉,才禁不住长吁短叹起来;但作为老一辈的企业家,他内心永远摆脱不了对自己所创办工厂的那种深切的依恋之情,面对眼前这位自己的年轻接班人,自然会以自身的真诚来表达“振兴工厂”的良好愿望。

“老厂长不必谦虚。我刚从部队转业,局党组就分配我来接你的班,实在出人意外。我年纪轻能力差见识少,从红卫兵到下乡知青,后来当了几年兵,从来没接触过企业管理工作,要挑好这副担子,需要你们老一辈帮助指教啊!”

“不,不,后生可畏嘛。关局长向我介绍过你,年轻怕什么?砖瓦厂正需要你这样有志气有才干的年轻人去挑大梁哪!”

“夸奖了。我今天是特地上门来向你求教的。老厂长,请你传给我一些宝贵经验吧。”

“唉!经验来自成功,我有什么经验呢?我只有教训,满肚子失败的教训呀!”

“教训也好!你总结出来的教训,就是我今后办事的宝贵经验。”

“如果你不嫌弃,谈谈也好。唉,千头万绪,怎么谈才好呢?……“

“老厂长,别把我当外人,我是真心实意来投师请教的。譬如说,砖瓦厂的生产指挥和企业管理有哪些特点?厂里的现状有哪些主要问题?哪些问题是可以马上着手改进的?哪些问题是暂时难以解决需要创造条件去改进的?当个厂长,重点该抓些什么?你就随便说说吧。”

“随便说说?唔,好,我就随便说啦。要说砖瓦厂的企业特点嘛,嗯……,我可能说不好,供你参考吧。”先谈人事管理方面的话题,王勤和自然经历丰富成竹在胸:“第一个特点嘛,这个厂的职工能吃苦,能耐劳,听领导指挥,组织性纪律性很好,在管理上并不困难。尤其是其中一小半老工人骨干队伍,极大多数出身农民,是******年代被我招进城做工的,都是从低工资、苦生活和强体力劳动中走过来的,他们干活肯吃苦肯出力,领导让他到东他不会到西,主人翁觉悟没说的。难弄的是近几年招进厂来的一批新工人,这邦小青年呀都是城市知青,有文化有知识,充满朝气活蹦乱跳的;可他们思想复杂,吃不起苦耐不起劳,瞧不起这个厂艰苦劳动的环境和条件,自己轻视自己,情绪不太稳定,动不动会捅些乱子。不过,话得说回来,厂里的老工人年纪都大了,体力衰退,又缺少文化,干不了多久就要退休啦;往后的企业生产,还得靠这帮小青年,趁现在老工人还健在,抓紧培养教育好下一代,这可是顶要紧的工作。要搞现代化嘛,就看能不能领导好这帮青年工人了。“

曾有为接口道:“你说的这个情况,对我很有启发!”

“再说第二个特点嘛。”再谈企业运行方面的话题,王勤和更是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与同行业对照,这个厂的设备条件还是不错的,在全市砖业行业里算是首屈一指喽。咱们的粘土砖瓦老产品,已经搞了二十几年,从******年代土法上马生产手工砖开始,白手起家,一点一滴地改革和创新。咱们先后投资建起两座烟囱冲天的大轮窑,只要开足马力,日产可以拿下十万块红砖和一万张平瓦;相当于五个足球场大小的晒坯场,可以容纳四百万块泥坯的自然干燥;早年那种350型的落后制砖机换上效率最高的450型机;原来两台手工操作的老式压瓦机也更新成四台机械化制瓦的新机种;咱们在二十几年生产实践中,已经培养出一批熟练的操作能手,年年保持优质高产的先进水平。这个厂发展到今天,可不容易呀!”

曾有为听得津津有味,插上话来:“这么说,咱们厂粘土砖瓦的生产可以稳坐钓鱼台喽?”

但老厂长的后话却蕴含一些担忧:“话可不能这么说,老产品也会碰上新问题嘛。咱们连续干了二十几年,你想想,每年生产几千万块砖瓦,耗用粘土几万立方米,要吃掉整整一座山头呀!厂区一百多亩黄土山丘早已夷为平地,近些年来,只好到附近公社乡村去买土,不仅征地赔产要化代价,而且挖土距离远运费贵,这可不得了啊!后果是什么?成本猛涨,盈利大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不过,这倒不必太担心,咱们已经实现了半机械化生产,有的是经验和技术,如果能够保持目前的生产水平,哪怕成本高一些,利润少一些,每年赚个七、八万元还是不成问题的,这总还说得过去哟。”

老厂长的实话传递给曾有为一丝后顾之忧:“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产品原材料匮乏,确是个问题!”

新老两位厂长的谈话还在继续。

“粘土砖瓦生产粮草缺乏是个问题,不过,还算不上什么大麻烦。真正的麻烦是粮草堆积如山,咱们还吃不了兜着走……”

“你是指粉煤灰砖新产品?”

“是啊,是啊,真正的麻烦就是这个新产品!好家伙,这硅酸盐建材制品,对咱们来说,完全是个新鲜玩艺儿,工艺复杂,机械设备多,技术要求高。咱们这些老砖瓦,碰上这个全新的产品,原来那点可怜的秦砖汉瓦小手艺可用不上啦,全厂上上下下都傻了眼!”

“听说这个新产品车间,国家化了一百多万元没资,设备配套成龙,先进得很,是吗?”

“对呀。从国内外技术资料来看,在咱们国家,这个产品还是六十年代发展起来的建材新品种,优越性不可否认。它重量轻强度高,产品性能胜过粘土砖;它利用工业废渣作原料,给国家节约大量土地资源;它为电厂处理大量废物,消除污染,保护环境,造福子孙后代。说起它的价值和意义来,可是伟大而深远啊!七0年那时候,上上下下都在讲政治、唱高调、搞斗争,一听说省电力局和建工厅来人调查定点,咱们那些革委会头头立马就拍胸脯,接着是省里从马鞍山设计院请来个‘三结合’设计组,化了整整一年时间,转了大半个中国去取经,手里制图笔一挥,就把国家一百多万投资扔给厂里啦。”

“这些天,我也看了些资料。如你所说,搞硅酸盐制品,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咱们厂的发展方向。咱们应该好好干!”

“你说得对极了。国家需要搞新产品,咱们这家全市有名的建材企业不搞谁来搞呀?问题是,从理论上拍板同意是一码事,在实践中能不能干好是另码事。这是个新产品,工艺新、设备新、技术新,一切都得从头学起,难哪!七一年新车间建成投产,汤书记他们那套新领导班子可上劲喽。口号提了一条又一条,标语刷了一通又一通,锣鼓敲了一阵又一阵,喜报送了一遍又一遍,搞了多少次大会战,可出来的产品按技术标准捡验,没有一块砖是合格品。质量过不了关,产品上不了高层建筑,成本有增无减,造成年年经营亏损,全靠吃电厂补贴费过日子;可生产不正常,计划完不成,电厂废渣堆积如山没处放,尽让人家打屁股。这几年,全厂经济指标连续下跌,连职工的奖金都发不出,先进厂变成了落后厂,年年受上级通报批评,干部们焦头烂额,工人们怨气冲天,日子真不好过呀。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真该接受勒令停产处分,后果可严重啦!”

“情况有那么严重?连你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厂长也治不了这个难题吗?”

“难哪!新产品上马那阵子,我还在‘五七干校’养猪,一点也不知道。七五年底平反复职,我曾经也想尽办法钻技术,拚着老命想把新产品搞上去,可是不行呀!老脑瓜碰上新事物,原来那套老砖瓦技术根本用不上,厂里又缺少懂行的技术人才,干部缺乏专业知识,工人缺乏科学文化,只好瞎指挥瞎折腾,真像老虎上大树,有劲使不上。我没把新产品搞上去,有愧于党,有愧于国家,这辈子都是个莫大的遗憾呀!”

王勤和执厂长大印二十几年,从来没受过如此沉重的挫折。在新产品面前的败阵,是促使他撤离战斗岗位的重大原因,并成了他的一大心病。诚然,按常理来说,他在砖瓦厂埋头苦干这许多年头,处处尽忠守职,工作出色成绩卓著,新产品的一时难以正常运转有着多方面因素,不是哪一个人负得了责任的,也没有哪个领导部门追究过他的责任,但他自身时时在内心作自我审判,不得安宁。虽然如今已退出第一线屈居局机关,却并不能消除这块心病,相反,更加重了心灵的痛苦,总象是给党和国家欠下一大笔债似的,藏着一种深沉的负疚感。他是个心肠诚厚的人,对贡献不善于夸夸其谈,对缺陷更无能遮遮掩掩。他为自己的力不胜任而羞愧,更希望有一位能力强才干高的同志来挑起这副被自己撂下的重担,早日把新产品搞上去。此刻,他面对眼前这位年纪和资历尚显浅薄的接班人,顾不得面子和荣辱,坦率地陈述弊端,真诚地谴责自身,将满腔期望寄托在这位年轻人身上。

曾有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眼前坐着的这位前任厂长,不愧是位资历深厚劳苦功高的老前辈,初次相识便一见如故,毫无保留地敝开胸襟,这使他肃然起敬。他如晚辈聆听长辈的教诲,一言一语用心铭记。他从老厂长的言语中间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即将担负的工作的意义和困难,心中泛起一股面临神圣使命的严肃感和紧迫感。

这个重要话题还未说完。

“新产品的问题确实严重,关局长也向我介绍过。可是,咱们这么家大工厂,干了这么些年头,难道连一个懂行的技术人才也没有吗?”

“出人才,难呀!正规大学的毕业生分配到市里不少,咱砖瓦工业是工艺最落后的行业,总捞不到一个名额;生产科就那么一个中专毕业的技术员,专业不对口,只能搞搞机械描图和设备捡修;工人中间也发现个把人才,可政治问题纠缠不清,发现得了也发挥不出来。”

“没有专门知识,不懂科学技术,要搞好生产不容易,要搞现代化就更困难。老厂长,我看,如何发现人才和尊重人才,这是个关键问题、紧迫问题,你说是吗?”

“是啊,是啊,你完全说的对。这是个必须重视的关键问题和紧迫问题!”

发现人才和培养人才,作为一位专管生产经营的企业家,王勤和何尝不重视?五十年代末,原在省建工学院当讲师的一个右派分子曾经下放来厂改造,拖着病弱的身体钻窑洞干苦活。他知晓知识分子的价值,曾建议借到厂部生产科使用,却遭到领导班子异口同声的严厉批驳而作罢。他不死心,独自悄悄地登门拜访促膝谈心。讲师被他的诚意所感动,凭着渊博的专业知识,只是谨慎地给他出了个小小的主意,便一下子改掉粘土砖外燃烧的旧工艺,采用先进的“热卡配料法”,利用电厂废煤渣生产内燃砖,取得优质高产低煤耗的重大成果。可惜,那年头,在用人的问题上,阶级路绒和政治思想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铁定法则,让右派分子发挥作用,谁有这个胆量和权力?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位高校讲师在窑洞里拖垮身子,调离了厂。文化大革命前夕,他曾看中一个念过高中的青年制瓦工,力排众议,把他调来生产科做产品质量捡验员。经过技术培训,小伙子聪明才智大发挥,一手创建化验室,一面搞质捡一面搞科研,后来,还为新产品开机试产立下过汗马功劳。然而,这个青年人生性耿直,当过造反派和反潮流战士,不合时宜地攻击和冒犯过一些领导干部,就成了政治运动的靶子,先后两次被书记汤炳权下令逐出化验室,又让他白费了心血。在这举国崇尚“政活挂帅”和“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在这轻视文化、妒贤嫉能的社会环境中,要提拔或培养出人才,有多难呀!王勤和本想将自己几经碰壁的经历说给曾有为听,但一想到尖锐复杂的政治斗争,他习惯性地犹豫起来,以至于把就要出口的话语咽回肚里去了。

此时,曾有为又把对话转到另一个新的话题上去。

“老厂长,你再谈谈咱们厂领导班子的情况吧。”

“领导班子?……唔,领导班子的情况嘛,叫我怎么说呢?……我只能这样说吧。咱们厂党委这个领导班子嘛,不错!政治水平高,办事有魄力,步调一致,团结紧密,效率很高……”

“这么说,厂里各方面的工作应该搞得很出色喽!”

“是喽,是喽。不过,……谁也做不到十全十美,缺点总还是存在的。可是,……总是优点多缺点少,优点是主要的,缺点是次要的嘛……”

“然而,根据局里掌握的情况,根据你刚才的介绍,厂里的生产管理糟糕到这个局面,总不能说领导班子有魄力、效率高吧?”

“当然,当然,你说得有理!不过,……话说得过分些。唔,……事情本来就……难说嘛!”

不知为什么,当曾有为一提起领导班子的问题,就象触痛了老厂长身上一根特别敏感的神经,本来滔滔不绝的嘴巴,突然让什么东西绊住了似的,说话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接着,竟缄口不言了。

沉默。尴尬的沉默。

对王勤和那表情和态度的突变,曾有为大感惊异,但又不解其中缘故。他不由得心急起来,脱口道:“光谈生产、谈企业管理,不谈领导班子的问题,可得不出工作要领呀!老厂长,难道你有什么顾虑吗?”

“不,不,没什么顾虑。……只不过事关政治的问题,我难说,……我说不清楚!”王勤和的表情很不自然。他站起来,给客人重泡一杯浓茶。他似乎觉得身上燥热起来,踱到窗前去,打开小客厅里唯一的那扇窗门,深深地吸了口清冷空气,然后,关回窗门坐回椅子上。

是的,曾有为没有猜错。一提起砖瓦厂领导班子的问题,王勤和就顾虑重重,似有难言之隐。他在这家厂待了二十几年,虽然一直身兼书记和厂长两职,在企业管理和生产指挥上执牛耳掌乾坤,无愧于栋梁之材德高望重;但在接二连三风起云涌的政治运动中,却又常常运筹失策遭人算计,步履沉重屡陷困境。在政治思想上,他并非那种稀里糊涂的平庸之辈,平时也注重马列主义和******思想的理论学习,但他是个崇尚实用主义的领导干部,理论学习都以解决本职工作的实际问题为目的,从无借此装璜门面、自我标榜、趋炎附势、争权夺利之图;于是,他在领导群众艰苦奋斗和指挥生产管理企业的职务上总是才干突出成绩卓著,而面对以阶级斗争为纲,以批人整人为内容,以喊口号、比空谈、赛高调为能事的各种政治运动中,则总显得优柔寡断反应迟钝,同领导班子中那些后起之秀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力不从心。因乎于此,他这个全厂唯一具备老干部资历的泰斗人物,竟常常被领导班子里那些资历浅薄者置于受孤独、受冷落、受打击、受委屈的地位,尤其在十年文化大革命中,成为政治上摔跟头最多、最重、最惨的人。变幻无穷的政治风云,纷至沓来的挫折伤害,搞得他晕头转向无所适从,以至于从内心对与之长期共事的这个领导班子产生一股迷惘的压抑感,个中奥妙,让他谈也谈不清楚。这就是他此时此刻突然变得结巴和缄口的原因。不过,面对曾有为的恳切询问,他又不愿意让自己未来的接班人失望,只得搜肠括肚细斟慢酌起来。

终于,王勤和小心谨慎地作了个回答:“我虽然当过多年厂长,其实政治上水平不高,对厂里领导班子的问题,也说不清个子丑寅卯。我只觉得,这个领导班子主要的问题是管政治的人多,管生产管生活的人少;研究运动的人多,研究业务技术的人少……。对,这是个问题!”

“不错,这是个大问题!”曾有为对此大表赞同:“三中全会已经作出把全党工作的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的战略决策,工厂企业的中心任务就是搞生产,咱们的领导班子如果还热衷于空谈政治摆布运动,对生产经营业务熟视无睹,这不是与党中央决策背道而驰吗?”

曾有为的分析一箭中的,王勤和觉得这位年轻人的确不简单,立场鲜明,说话坦率,有才干,不含糊。他深感欣慰,不由得击节赞赏道:“哎哟,小曾,你的政冶水平不错,分析透彻呀!”

“老厂长,你别夸我。政冶上我还不太成熟呢!”可是,曾有为却略显腼腆,又提出个令人惊悸的问题:“汤炳权同志现在担任厂里的主要领导。听关局长说,他的工作能力很强。你同他共事多年,相处得如何?”

不期然,面对这个视若寻常的小问题,王勤和的答复又结巴起来:“你说汤炳权嘛,……嗯,这个同志……不错,政治水平高,办事有魄力,工作能力的确很强!……我同他相处嘛,……唔,相处得还不错!……”

真的相处得不错么?事实恰恰与此相反。在王勤和后半生的人生道路上,鬼使神差,命运将他同一个具有传奇般色彩的人物紧紧纠缠在一起,使他吃了不少苦头。汤炳权,这个在独特政治气候下应运而生的幸运儿,是个很奇怪的人。此人出身贫下中农,文化不高但能力不菲,一九五五年入党当过村干部,******年代离村进厂就成生产骨干,未过几年,便凭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很快被提拔为厂工会干部并进入党委领导班子;在文革潮流中善于观风使舵,第一个站出来表态支持造反派夺权,将老书记兼厂长打成走资派使其丧权失职挨批受斗,自身则晋升红色政权当厂革委会主任,后又名正言顺地被上级选为厂党委书记,成了名副其实的“第一把手”,权倾一时。此人虽然资历较为浅薄,在生产经营和业务管理方面是个不学无术之徒,站在老厂长王勤和面前,简直是芝麻之比于西瓜;但其身上有一种神通,涉足政治搞起运动来却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常常将温良恭谦的老厂长推向反面角色的险涛漩涡,尤其在文化大革命的狂风黑浪中,施展阴谋背后插刀,让他遭逄逆境吃尽了哑吧亏。同这样一位人物相处,心情怎能舒畅,日子怎能安宁,手足怎能自由,技长怎能发挥?正是由于苦头吃得太多,遭受打击太甚,使得王勤和布满阴云的心头,对汤炳权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只要一提起此人,就会情不自禁地腹生恨怨心生余悸。他真想把自己这一系列遭遇向曾有为如实倾诉,让这位未来的接班人早作戒备,免遭前车之覆;但他对当前政治生活中普遍存在的文革后遗症疑虑重重,脆弱的神经仍处于紧张状态,加之他那种不愿在背后议论人、贬低人的诚实心性,促使他对汤炳权为首的领导班子的评价难以启齿,只能如此这般支支吾吾言不由衷了。

曾有为虽然觉得老厂长对汤炳权的这点评价似乎神情有异话不流畅,但他有着与老厂长相似的诚善心性,对于共事的同志,总是以信任和宽厚相待,并不轻易生疑。于是,他不再继续追问,笑对王勤和说:“因为汤炳权同志是我未来的工作伙伴,我不过随便问问。既然老厂长同他相处得不错,我们也一定会互相配合的。”

……

夜幕趋深,星空闪烁。王家小客厅食品柜上的“英雄”牌台钟走过了九点。不知不觉中,曾有为同王勤和畅谈了两个钟头。此刻,他觉得该问的都得到了答复,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与主人告辞。

怀着负疚之感,王勤和起身送客。但他总觉得心头有句非常要紧的话还没向客人交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眼看曾有为就要离开,慌急之间,将已经伸手开门的他唤隹,用长辈嘱咐晚辈的口吻说了最后一句话:“小曾,我还有句话没跟你说。你去砖瓦厂任职,为人要随和些,凡事别固执己见,办事切勿主观武断,不要强人所难,免得在政治上摔跟斗!”

听了此话,曾有为忽感惊讶:“老厂长,你这话什么意思?”

“唉,这是我多年来的教训,供你参考嘛!”话奇语惑,匆匆之间怎能释其真义呢?王勤和把这话说出来又感到后悔,不好意思地掩饰自己的窘态。

王勤和握着曾有为那只厚实的手掌,一直把客人送到宿舍大院门口。一席畅谈如遇知己,他欣喜地望着这位热情诚朴、充满活力、思维敏捷、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的背影,从心底佩服关局长的知人善任。此刻,他的心情就像极度疲惫的挑夫,把最后一担挑到目的地,终于卸下肩上的重负,轻松而爽快起来。

离开王家家门,踏着夜色迈上归途,曾有为仍然沉浸在思考中。他一路慢步轻走,白亮的街灯时不时地把他那粗壮结实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马路上。

老厂长王勤和和蔼可亲毫无架子,一言一行待人诚恳,那丰富的领导经验、赤诚的事业心和强烈的责任感,充分体现出老一辈社会主义企业家的崇高形象,令他敬佩和感动。刚才这一席谈话收获巨大,他在细细地回味着、琢磨着。

他既感到极大的满足——老厂长对市属砖瓦厂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使他对即将赴任的这个单位的概貌和特色获得明晰的印象,有助于他有备无患地作好任前预案。

但他又感到极大的不满足——老厂长对厂情厂况虽然说得有条有理,可滔滔的话语中间又象是塞着几堆乱麻,令人迷惑不解。这家工厂之所以从过去的先进高峰跌到落后深谷,主要的问题究竟在哪里?他前去任职,关键应该抓些什么?一时都理不出个头绪。尤其是一接触刭厂领导班子的问题,老厂长竟然一反常态,吞吞吐吐言不由衷,葫芦里究竟藏着什么药?这使他心头泛起一股迷雾。从老厂长对领导班子问题莫讳如深的言谈举止中,他隐约地感觉到,老厂长在这家工厂任职中似乎有一番坎坷的经历,内心隐藏着难言的苦衷,这更加证实关局长对这家厂的领导班子作出的评估——情况复杂,难于对付!

曾有为一路迈步,纷乱的思绪在脑际盘旋。尤其是临别之际,老厂长那几句令人惊疑的谆谆嘱咐,就像一团神秘的浓雾在他左右晃荡上下飘舞,久久萦绕不散。

“为人要随和些”——革命志士拼搏疆场,难道应该遮掩锋芒,做四平八稳的和事佬?

“凡事别固执己见”——固执自然不好,但有利于四化建设的己见也不该坚持?

“切忌主观武断,不要强人所难”——主观武断固然应在切忌之列,但碰上阻碍四化前途的人和事,怎么可以姑息迁就?

“免得政治上摔跟头”——****、“四人邦”传播极左狂热病的魔爪既然已断,全心全意干四化搞生产纯属利国利民,谁还能抓到我的辫子?就算不小心摔个把跟斗,怕什么?爬起来再干呀!

……

曾有为一路思索,在心头自问自答着,顽强地驱去老厂长那临别嘱咐在脑际撒下的这团神秘浓雾,振作起精神,走向自己的归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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