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局长举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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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局长举贤

关向荣,一个精瘦精瘦的山东老汉,年近花甲,两鬓斑白,饱经风霜的脸颊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浓眉下一双老花眼焕发出深邃豪爽的光芒。像与他同时代参加革命的那些“三八式”老干部一样,战火中出生入死的斗争经历,锻造了他**员、革命军人的品质和志气。新中国建国之初,他随军南下,转到地方工作,于1955年调到这座城市,一直在政府部门和工业界担任领导干部,先后任过市建筑公司经理、市工交局副局长、市计委党组书记、市建委主任等职务,二十几年坐镇工业生产指挥和经济管理的繁重任务熔铸了他社会主义企业家的气魄和能力。在刚刚过去的十年****岁月中,他遭受过一场灾难,曾经一夜之间成为全市第一批被揪出来的“走资派”,辗转于牛棚、批斗台、刑讯室、看守所、劳改农场,由于顽固不化不肯认罪,同造反派对着干,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被戴上“死不改悔走资派”和“现行反革命”两顶黑帽子,整整折腾了八个年头,才被甄别解放重获自由,闹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身心受尽摧残。但他没有就此躺倒,这段悲伤屈辱的遭遇,反倒更增强了他那观事量物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四人邦”倒台以后,云开日出,柳暗花明,他平反复职时,正值市建委组建新设的建筑材料工业局机构,他一不要求高位,二不挑肥捡瘦,主动请缨到这个级别较低但又同市政建设和人民生活关系最密切的行业部门来执纲掌舵。市委很快批准了他的请求,宣布了他的新任职务,他走马上任后便轻车熟路地开始工作。上任之初,他化了两个多月时间,调集人马,熟悉干部,搭建局机关班子,使这台新设的行政机器正常运转起来。接着,又集中精力,深入基层各个厂矿企业,调查研究了解情况,筹划今后企业改革的方向和发展道路。在这过程中,他耳闻目睹十年****遗留给工业战线的巨大创伤,企业管理混乱,极左思潮泛滥,干部思想涣散,工人纪律松懈,普遍呈现出一派新旧历史交替时期的杂乱景象。严峻的现实激起他对“四人邦”****民敌的切齿之恨,更感到自己肩上负担的分量。其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有如春风拂面温暖心腑,他体察党中央旋转乾坤的巨大决心和拨乱反正的方针政策,就像奉命出击的将士,奋勇当先扑入战场。他亲自组织和指挥一支精干的干部队伍,分别开赴几家重点的国企建材厂蹲点调查,紧紧抓住人才开发和经济效益这两个具体目标,雷厉风行地进行企业领导班子调整,在很短的时期内,促使一批蹲点单位面貌改观,程度不同地取得初步效果,为全行业的企业改革打下良好的基础。就在他彻夜不眠地紧张运筹,朝着既定目标挥师出征的途中,与十二年前拚搏对峙过的冤家对头曾有为邂逅相逄了。

那是冬末的一个上午。关向荣刚开完一个会议,从局机关小楼底层会议室踱出来,跨上楼梯,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时,迎面有说有笑地走来四五个身着军装的青年退伍军人,同他在走廊里擦肩而过。在他们中间,他忽然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圆脸盘。这张富有特色的形象生动的圆脸盘,突地触动了他的感官神经,促使他回过头来,想仔细地再探视一下,可是,它却一闪而过-----这伙青年人跨着大步早已下楼走远了。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点燃一支香烟,沉思着,在脑海里搜索记忆。片刻,这张青年人的圆脸盘便清晰起来,十二年前的一段往事猛地映现在眼前……

公元一九六六年,那真是举国沸腾万众狂热的“火红年代”!

强大的“红色台风”动地摇山,发出剧烈的冲击波,捣腑撼脏震骨闹心,使得千百座大小城市瞬间酷似患上心脏病的病人,动脉硬化,心肌梗塞,头晕目眩,濒临瘫痪。

衢州市党政联袂办公的市府机关也闹翻了天。大院内、府墙外,处处贴满横七竖八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天天旗海人潮万头攒动。捷足先登的红卫兵小将们、后来居上的各行业造反派队员们成群结队汇集而至,静坐、示威、演讲、辩论,嘈杂的人声、刺耳的喇叭声似乎要震塌屋宇。一座座大楼内各个部委的办公室门开窗敞,佩戴着五花八门名称红袖章的造反派首脑们,三五成群,登堂入室,翻箱倒柜,将昔日里严肃安静的党政机关闹得个鸡飞狗跳满目狼藉。

市委和政府一片混乱,机关无法办公,领导干部们陷入“红色台风”的包围圈,成了各类造反派追捕和批斗的对象。

关向荣早在两个月之前已经被挂上“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的牌子,被机关造反团揪出来批斗。不过,这些时候,党中央发布的《十六条》文件还在起作用,他在挨批受斗之余还允许回家写“捡讨”,还能与家人团聚,虽是愁云惨雾迷漫,倒也还能心平气和地过日子。但有一天下午,一伙红卫兵小将闯进他的家门,喝骂、斥责、抄家、捆绑,宁静的干部宿舍被搅得个底朝天。他无声无息地让造反英雄们带走,被关进城北角一家工具厂阴暗的旧库房内,从此成了货真价实的囚徒,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

受审,逼供,背诵小红书,喊“打倒自己”,坐“喷气式”,挨拳打脚踢,在领袖肖像面前一跪几小时……。这喊着革命口号受罪的新式囚徒生活,是如此痛苦难熬!他从惶惑,到愤慨,到蔑视,到镇定,终于慢慢地习惯了。没有奴颜,没有卑屈,没有哀告,没有暴跳,没有鸣冤,他选择了严峻的沉默寡言以示自己的反抗。

批判者和审讯者换了一批又一批。他痛心地发现,这些天真烂漫的青年人,大多是些只会空喊口号背诵教条、歇斯底里挥舞拳脚的浅薄之辈,他们迷信偶像却穷于思考,貌似激进而腹中空空;如若这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光是培养和造就一些如此这般的“革命者”,那么,党将永无宁日,民将难以安生,祖国的前途将会毁于一旦!他时时不断地在心底里叹息,对这些革命小将们,只感到痛惜和哀怜。

然而,尽管关向荣的眼光不可谓不敏锐,但他的情绪却不能称完全正确。这位战争年月长驱沙场的勇士,这位和平时期领导建设的行家,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大****,并没有足够的思考和研究,更不可能具备未卜先知的神力,思想意识上免不了偏颇之处。他没有想到,就在这批“浅薄之辈”中间,也蕴藏着一些顶天立地的有识之士。

这一天,他遇到一场别开生面的审讯,他碰上一位不同凡晌的审讯官。

这里,原来是城关镇工具厂的一排旧库房,被工厂造反派霸占后,成了市级造反派联合司令部专用的“牛棚”和拘押所,关押着一批从市级党政机关各部门揪出来的“走资派”。在库房靠东头的一个房间里,他常常被押进来挨批受审,每来一回,总要经受一次皮肉和心灵的痛苦,久而久之,他也见惯不怪了。

上午,他照例默默地跟在两个看守员后边,脚步踉跄地走进这间审讯室去。

照例,有一排鲜红的袖章耀人眼目,有一群铁板脸孔直对着他。照例,被迫着先喊一阵敬祝伟大领袖和接班人“万寿无疆”、“永远健康”的诵辞,再喊几句自己“罪该万死”的口令,而后言归正传。

如往常一样,这群红卫兵以“最高指示”为武器,虎视旦旦地向他发起连珠炮式的责问和强赶鸭子下水式的逼供。他也如往常一样,用简短的否定语伴着长时间的沉默来作答。

很快,双方产生了情绪上的对峙,并发展至白热化程度。

“老家伙顽固不化,我就不信你的脑袋真是块花岗岩!”

“革命的铁拳头不是好惹的!”

“替中国赫鲁晓夫翻案,罪该万死!”

“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地道的现行反革命!”

“……”

年轻的造反好汉们一拥而上,你推我撵,拳脚并举。关向荣下意识地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着皮肉痛苦,终于支撑不住,一个屁股撑,跌倒在墙跟下,嘴角里流出一缕鲜血。但他面对凶行毫无惧色,喘息着,向对手投去蔑视的眼光。

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从人群背后传来一声冷峻而沉着的嗓音:“好啦,大伙省省力气,拳头解决不了问题,咱们真理在手,不怕他不承认!”

打手们向两旁散开,他从内进壁角那张办公桌后边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虎虎有生气的圆脸盘。

圆脸盘青年离开办公桌,大步跨到关向荣身旁,一把将他扶起来,然后,转过身去,带着权威的口气,招呼他的同类:“王小虎,你给他念段**语录。”

“念哪一段?”被称作王小虎的红卫兵愣了一下。

“第十二页第二节。”圆脸盘青年发出指示。

王小虎连忙从衣袋里掏出他的小红书,慌乱中竟一下子翻不出页码来。

圆脸盘青年生气地哼了声“笨蛋”,接着,从容不迫地背出一段**语录——

“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个完全的革命派。”

背毕语录,圆脸盘青年转过身来,两眼直盯着阶下囚:“关向荣,听清楚没有?”

关向荣一边微微喘气,一边吃力地点点头。

“那么,你再念一遍!”园脸盘青年严厉地命令道。

关向荣并未拒绝,向对方投去轻蔑的一瞥,用低沉的声音,清晰地念出了**的另一段语录——

“列宁说,对于具体情况作具体的分析,是‘马克思主义的最本质的东西,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我们许多同志缺乏分析的头脑,对于复杂事物,不愿作反复深入的分析研究,……”

圆脸盘青年听着,先是一惊愣,继而火冒三丈,没等关向荣念完,便用手指直戳至对方鼻前,怒喝起来:“住口!谁叫你念这条的?”

关向荣脸上掠过一丝沉稳的微笑:“你们需要听听这条最高指示!”

圆脸盘青年气得脸孔转色:“你说什么?你说我们头脑简单?你倒成了头脑清醒啦?”

关向荣仍然沉稳应答:“有这个意思!”

“好你个反革命派!以守为攻,气焰嚣张!”

也许是关向荣指东话西地熟背语录亵渎了“最高指示”的神圣权威,也许是关向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战法刺伤了革命小将的自尊心,圆脸盘青年沉不住气了,只见他气冲脑门,脸孔煞青,猛地解下捆住草绿色军装腰部的宽皮带,狠狠地照着眼目中不老实的罪犯挥了下去。

“叭”的一声,圆脸盘青年怒盛手重,皮腰带抽在对方的肩胛部,皮带梢如流星般击中对方的后脑勺。关向荣始料不及无可躲避,只能让瘦弱的躯体承受这猛烈的打击,霎时间一阵剧疼袭来,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满眼金星乱迸,天旋地转,整个身子重新歪倒在地,一时昏厥过去。

头目人物的猛劲和气势马上惹来一阵欢叫式的口号声。但时过一会儿,纷乱的人群便从门口散去,整个审讯室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关向荣从迷糊中悠悠醒来,好不容易睁开肿胀的双眼,他发现,房间里没了其他人群,只见一双温热的手在帮自己额头缠着雪白的绷带。

面对这个不讲道理的持鞭行刑者,关向荣愤然推开园脸盘青年那双微微颤抖着的温热的手掌,喃喃地说:“用鞭子……对待……同志,用暴行……对待……长辈,你……你算什么……革命派?”

“对敌斗争哪有调和的余地?刚才,是我头脑不冷静,未曾交战就无理伤人,而且,确实伤及长辈违反人道,真对不起,我可以向你赔礼道歉!”

圆脸盘青年的语气略带自责。关向荣意外地发现,贴近自己的是一张纯真忠厚的脸。这张脸,没有丝毫的邪恶之气,却显露出一股严正之色。关向荣的心震动了,愤怒的神经渐渐松驰下来,不再拒绝对方为自己继续包扎后脑勺上的伤口。

“我向你道歉,并不能改变你现在的身份。”圆脸盘青年包扎完毕,再次扶着关向荣站起身来,向他投去探询的目光:“我以衢州市红色造反司令部审反勤务组的名义,还要继续审问你。不过,我个人认为,用刚才那种众人扎堆狠批猛斗的办法解决不了问题,咱们是不是改变一下方式,请你坐下来,单独与你心平气和地谈谈,这样行吗?”

“好吧。本来,在这种场合,我根本不愿多说话。不过,看你还像个会讲道理的年轻人,咱们就谈谈吧。”关向荣喘息着,神色温和地表示同意。

圆脸盘青年撵着关向荣走到办公桌边,移来一张椅子,扶着他瘦弱的身子坐了上去。

一场严肃的审讯战重新开始。一桌相隔两敌对垒,这似乎是一场真理同谬误的决赛;不,应当说,这是一场新老两代革命者心灵火花的激烈碰撞。

“关向荣,据我们掌握的证据材料,你的****反革命罪行主要有三条,你自己明白吗?”

“我不清楚。”

“今年八月,你在一次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上说过这样的话----你说‘中央文革号召学生到处造反、揪人、冲党委、闯机关,这是错误的。’你还说‘中央文革陈伯达、姚文元的讲话是反马克思主义的。’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是的,我说过这样的话。”

“这些言论的****反革命性质是明摆着的,咱们不必多谈。问题的核心是,你承认不承认,这是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恶毒攻击?”

“我认为,这不是攻击,更谈不上恶毒。”

“说说理由!”

“因为,我这是在党组织会议上的发言!”

“身为**的干部,在党的会议上发表****言论,这是谁给你的权利?”

“是党!”

“根据何在?”

“从刚才的提问看来,可以肯定,你不是个**员。”

“是的,现在我还不是**员。可我是个革命青年,一颗红心向太阳,甘洒热血献给党。你肯定我今后不能成为**员吗?”

“不。恰恰相反,我可以肯定,像你这样的青年人,有热情,有理想,有志气,经过革命斗争的锻炼和考验,完全能够当个**员。”

“那么,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对党的认识还模糊不清,你还不懂党章。”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党章?”

“也许你读过党章的条文,但你从理论上各取所需,并没有真正读懂。”

“什么地方不懂?”

“你忘记了党章上很重要的一条,即任何一个**员,对同级党的组织或上级党的组织提出个人的意见和看法,这是党给予每个党员最基本的民主权利。”

“这……党章上也许是有这么一条,你说的没错!……你口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审了我大半天,没进过一滴水,喉咙渴得要命!”

这时候,圆脸盘青年似乎收敛了刚才“与囚徒为敌”的姿态,并不掩饰自已旗开失利的窘迫表情,从桌上拿过暖瓶,倒了一茶缸开水,端给他的对手。面对面的审问继续展开。

“今年九月,你在市建委机关造反派的一次批判会上说过这样的话——‘**、邓小平是党和国家久经考验的领导人,不应该打倒,加给他们那么多严重罪名,不能令人信服。’这是事实吧?”

“不错,我讲过。”

“对这句话,你现在如何认识?”

“我坚持自己的观点。是对是错,历史会作出评判,我至死不悔!”

“说得痛快!你的反革命立场真是旗帜鲜明!我问你,你承认不承认党内有个资产阶级司令部?”

“我认为,我们党内只有一个司令部,即以**为首的党中央。刘、邓等领导同志都在其中工作。”

“你承认不承认**是中国赫鲁晓夫?”

“中国同苏联不一样。我们党内现在还不存在产生赫鲁晓夫式人物和集团的客观条件。”

“那么,刘、邓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企图复辟资本主义,你也不承认吗?”

“刘、邓在具体工作中有缺点有错误,这完全有可能。但从你们的批判和声讨来看,绝大多数罪名是脱离实际强加于人的。”

“你说说道理。”

“你们不是天天在批判‘黑六论’吗?”

“难道我们批错了?”

“批得很糟糕!有的是歪曲原意,有的是任意发挥,有的是无限上纲上线。”

“举例说明!”

“举个简单例子吧。你们不是最反对‘驯服工具论’吗?‘个人服从集体,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这是**一条铁的纪律。如果**员不当党的驯服工具,人民群众不做社会的守法公民,都像你们那样不读书、不工作、冲党委、闯机关、打人骂人、无法无天,如此为所欲为地折腾下去,咱们的国家会成个什么样子?”

“这……,你说的有一定道理!”圆脸盘青年突然瞥见,他的对手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愕然站起来,向对方表示自己的关切和同情:“哎,你怎么啦?是伤口疼了吗?”

“啊,不……不要紧。……”关向荣伤痛突发,咬紧牙关,微闭上双眼,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良久,才喘息着睁开眼睛:“当个革命者,总要付出代价,包括你我在内!”

审讯者和阶下囚,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一个是歉疚,一个是宽容,敌我之间的互相戒备完全解除了。审问还在持续。

“请你再坚持一下,咱们还得谈最后一个问题。”

“谈吧。”

“我们了解你的历史。你出身剥削阶级,当过山东大地主家的三少爷。是吗?”

“是的。那是我的家庭成份和阶级出身。”

“你是怎么混进党里来的?”

“不是混进,是加入!我十七岁离开家庭,北上天津求学,接受进步思想,参加学生运动,靠近党的地下组织。后来,去延安投奔八路军,走上抗日前线。”

“尽管你有一段光荣历史,但你身上打着剥削阶级的烙印,你不可能真心拥护无产阶级的革命路线,搞资本主义复辟是你的阶级本性。我这样说对不对?”

“挥舞阶级斗争武器给人打烙印,这是违反科学的!这是十分可笑的!”

“难道**的最高指示也错了?”

“**语录并没说要给人打烙印,他只是说要给思想打烙印。”

“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你连这个简单的道理也不承认?”

“这两句话讲的是整个阶级,不是指单个的人。其实,一个人是好是坏,家庭影响只是一个方面的因素,当他走上社会开始独立生活以后,社会影响就超过家庭影响了。同是出身剥削阶级,有的人倾向进步背叛家庭走向革命,而有的人却继承家业坚持剥削充当吸血鬼;同是出身无产阶级,有的人立场坚定革命到底,有的人却立场动摇背叛革命。这样的例子到处都有。”

“说具体些!”

“苏联的总理赫鲁晓夫,你知道什么出身?”

“矿工出身。”

“咱们中国的周总理呢?”

“地主家庭出身。”

“那么,你说谁是革命的,谁是反动的?”

“这……啊,你说的道理对极啦!”

圆脸盘青年激动起来,离开他的座位,在室内疾步踱了个来回,然后同关向荣对视了一眼。关向荣锐利的目光完全看得出来——这个青年人衷心服膺真理,不喜欢强词夺理,眼眶里闪现出对真见者的敬佩之情;而他自己呢,内心也泛起别样的滋味——就像个慈祥的老师,充满了对得意学生的挚爱。

这场别开生面的审讯结束了。审讯官亲自押送囚犯回牢房。

三天以后的中午,关向荣又见到这位圆脸盘革命小将。不知为什么,他亲自开门给自己送来一餐午饭。

圆脸盘青年将关向荣专用的饭盒放在床边的方凳上,微微红着脸说:“你还记着三天前我狠狠抽你那记皮带吗?”

关向荣宽厚地摇摇头:“对敌斗争没有调和的余地。你该打,我该受,记它干吗?”

“不!是我荒唐无知!初次来审你,还没分清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就把你当作阶级敌人,还随意粗暴伤人,我对你不起!”圆脸盘青年的神情却格外严肃:“这记皮带抽在你身上,痛在我心里,我不会忘记这个严重教训。不过,你放心,我会用实际行动赎回自己的罪过!”

圆脸盘青年胸怀愧疚地说完,便返身走出隔离室,锁好房门,迈着重重的脚步渐渐远去。

关向荣受到深深的感动,愣怔了片刻,开始吃午餐。他发现,本来肮脏不堪的铝制饭盒被擦洗得干净光洁,萝卜丝加糙米饭的底下还藏着两个煮鸡蛋。他双手端着饭盒,呆了好半晌,心底涌出一股激动之情,嘴里发出喃喃自语:“这个小伙子,一块优质钢材!我不该小看这一代革命青年,将来,中国的脊梁骨就在他们中间!”

打这以后,关向荣再也没遇见过这位不同凡晌的革命小将。不过,这张虎虎有生气的圆脸盘,却在他脑际刻下难忘的印象。

……

坐在局长办公室里的关向荣,从沉思中回转神来,记起不久前市委组织部和民政局联合通知,有一批复转军人要分配来建材局工作。他心里一动,打电话给局党组组织科,向一位主管干部问话。

“复转军人的分配方案定下来没有?”

“初步议定了方案,正在征求各基层厂矿企业的意见,对人员分配进行平衡。”

“咱们局机构组建不久,各方面人手都缺乏,都等着要人。你们得抓紧订好方案,尽快报党组研究审批。”

“好吧。”

“刚才上楼时碰上几个转业军人,是不是分配我局工作的?”

“是的。这些人耳朵灵嘴巴尖,缠着我问分配去向。时机尚未成熟,我是滴水不漏,叫他们等候通知。”

“里边有个矮个子、圆脸盘的,叫什么名字?”

“叫曾有为。”

“唔,这个人同我打过交道,是个很不错的革命青年,我想看看他的档案。”

“局长想重用他?”

“什么重用不重用。这叫重视人才、知人善任!你马上将他的档案材料送过来,让我仔细了解一下。”

关向荣特地调来圆脸盘青年的档案材料,还特地关照组织部门主管干部,让他在曾有为办报到手续时通知来见局长一面。

一个星期以后,关向荣同曾有为重逢了。他俩的见面礼是相当有趣的。

一个在办公室里翻阅文件,一个怀着好奇心推门而入。

“关局长在吗?”

“我就是。”

老花眼镜后边那双锐眼见到来客,猛然射出热烈的光芒,立刻摘下眼镜,推开文件,离座迎上去握手。

“你叫曾有为,是吗?”

“局长叫我有事?”

“没事。不,有事!咱们先行个重逄礼!”

“重逢?”

“怎么,年轻人的记性还比不上我这个老头子!”

“这……?”

“记记看,十二年前,在城北工具厂那个红卫兵设置的牢房里。”

“啊!记起来了,你就是关向荣——那个高水平的山东老汉!”

“哈哈,真是今日喜重逢,转眼十年过!”

“真巧,咱们是冤家路窄!”

“如今,冤家变亲家,往后,咱俩还要在一个单位共事呢!”

曾有为一时受宠若惊,虎虎有生气的圆脸盘红了红,为刚才的出言不逊而抱惭。

关向荣却豪爽地笑着,亲切地招呼曾有为到沙发椅上落座。

紧接着,大办公桌抽屉里飞出个装饰漂亮的茶叶盒子,一对雕花白瓷杯里飘出龙井名茗独具的清香。一主一客隔桌而坐,一老一小热烈攀谈。

“十二年前那时候,我真像做着一场梦——一场恶梦!”

“是啊,那是一场恶梦。”

“你还记得我抽在你身上那记皮带吗?”

“忘不掉!你说过,伤在我身上,痛在你心灵中嘛。”

“临别时我还对你说过,要用实际行动赎回自己的罪过。”

“乱弹琴!罪在****、四人邦,你们革命小将是无辜的。”

“不。我觉得,良心上有罪过。”

“那,说说看,你是怎么赎罪的?”

“胡乱写了份审讯笔录交上去,说你思想上对文化大革命有抵触,反革命还算不上。”

“幼稚!为我开脱罪责?”

“司令部头头对此大为不满,说我立场不稳,对反革命心慈手软。我正好辞掉‘审反’工作,借故到某国营大厂了解派战动态,悄悄溜出司令部,到外边混了些日子。**最新指示一下来,我就捞到第一批名额,戴上光荣花上山下乡了。”

“按当时的话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肓,是社会主义新生事物!”

“是的。下乡后,我拚命劳动锻炼,真心诚意地用汗水治疗自己的造反狂热症。”

“效果一定不错。是吗?”

“疗效并不彻底。四年后,我看不惯那阵下乡知青竞争返城的‘上调风’,思想上产生新的苦恼,又把眼光对准‘钢铁长城’。”

“一九七一年参军入伍,当了八年铁道兵。”

“你了解我的历史?”

“老相识,新战友,我能不看你的档案?”

“唉!咱们中华民族的古代英雄唱过‘三十功名尘与土,八万里路云和月’的悲壮歌声。我呢?三十年人生过去了,碌碌无为贡献低微,愧对祖国愧对祖先呀!”

“不!你上山下乡吃苦耐劳,参军入党赤胆忠心,从战士一直当到连长,很不错啦!”

“比起你们这些老革命,流血流汗打江山,那是小巫见大巫呀!”

“不能那么说!和平时期不可同战争年代简单类比。在今天,一个青年人,只要能够胸怀大志真心报国,身处泥潭迷途知返,用辛劳的汗水谱写自己的历史,在人生道路上踏出坚实的脚步,这不仅与古人的‘三十功名’不分高下,就是比我们那时的战斗业绩也毫不逊色。只要是块优质的矿石,投进革命的熔炉,出来必定是块好钢材!”

“……”

人逄知音谈兴必浓。茶桌上那对雕花白瓷杯里的龙井茶水泡淡了,沙发椅上的这对茶客话语却更多了。

直到一位局机关干部进来请示工作,两人的晤谈才暂告段落。曾有为站起来要告辞,关向荣却摇手制止。

重逄对话仍在持续。末了,老局长向刚报到的新干部透露了分配趋向。这是以正规部队首长向其部属下达任职令的独特方式进行的。

“你对今后做什么工作,有想法吗?”

“具体干什么,我没多想。只要能为四化建设出大力作贡献,什么岗位都愿意干。”

“说得好!局党组研究,想交给你一个既艰巨又重要的任务。”

“什么任务?”

“到市属砖瓦厂去当厂长。”

“当厂长?这……”

“怎么,不太满意?”

“不。蹲机关或者当工人,我设想过;但当厂长,这太出乎我预料之外!”

“改革开放新时期到了,出乎预料的事情多着哪!”

“说实话,我担心自己的能力跟不上。”

“不。根据你的政治素质和文化水平,根据你下乡锻练和部队工作的一贯表现,我们相信,你能够出色地担当这个任务。”

“这家工厂有多少人?”

“相当于部队一个营的兵力。”

“让我当营长?关局长,你可别小材大用啦!”

“这叫知人善任,量才而用!”

“可当地方干部、搞企业管理,我没经验呀!”

“怕什么?打淮海战役,我二十六岁就当了营长,还不是从战争实践中锻炼出来的。”

“局长说得对!”

“话得说回来,你可听仔细了。”此刻,关向荣的满脸热情转换成严肃表情:“这家建材工厂的情况复杂得很,一年之前,局里派过工作组,协助他们调整领导班子,但事实说明,那次调整还是换汤不换药,企业改革毫无进展。这个厂的领导班子思想僵化结构守旧,搞起政治运动来一招一式头头是道,省市报纸表扬,广播喇叭吹捧,名气大得很,可就是缺乏生产指挥方面的管理和技术人才,企业经营糟糕得很。秦砖汉瓦两种老产品经营多年,原料枯竭成本上涨,前途堪虑;一项粉煤灰砖新产品,化了国家上百万元投资,生产八年,质量低劣连年亏损,拖了电厂废渣处理的后腿,面临停产整顿的前景。我们想选派一位有干劲有能力有知识的人去任职,希望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争取现有局面的改观,为即将到来的企业整顿和改革打下基础。”

“这么说,局里交给我的任务艰巨得很呀!”曾有为的满腔激情随之转换成担忧之色。

关向荣对曾有为的任职令终于将近结尾。

“按咱们当兵的话说,叫做攻克顽固堡垒。能不能炸开它,关系到整个战局的成败得失。你听明白了吗?”

“基本明白,还有顾虑。”

“刚才,你提到过岳飞的诗句,这首古诗词我极为赞赏。后边还有两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如果把困难比作胡虏,把重担比作匈奴,咱们革命战士就更需要这种气魄!”

“局长的话对我很有启发!”

“怎么样,对局里的任命感不感兴趣?”

“服从组织分配!”

“不过,地方毕竟不同于部队,凡事还得讲个自觉自愿。给你一个星期的考虑时间,如果同意,就报市委组织部备案。”

“好吧。”

雕花白瓷杯里清香扑鼻的龙井茶淡成了白开水,机关下班的电铃声响过了,这对知交才结束谈话,站起身来互相道别。

曾有为临走时,关向荣亲切地拍拍他坚 实的肩膀:“小曾,我当个局长,管的事多,对市属砖瓦厂的情况掌握不够全面,更不深入。如果要进一步了解,你可以抽空找局生产计划处的王处长,他在这家厂当过二十几年老厂长,对你作出是否接受任命的决定会有帮助的。”

老局长满含信任的目光,一直把他的未来部下送下楼梯。

就这样,年纪轻轻的曾有为当上了这家有着六百多号人马大工厂的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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