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整个皇宫都变得萧条寂寥起来。

廊外传来某个宫女细细碎碎的声音，“知道吗？今儿个是慕容将军还朝的日子，前堂可热闹了。”

另一个宫女的声音却没那么欢快，道：“再是热闹啊，也得看跟哪个主子。”

她把尾音拖成一个弧度，像是初学琴者拨长了某个音。

哐当——雕花大门被人推开，一阵冷风扑面而来，生生让屋内蜷缩成一团的女子打了个寒颤。

“苏姑娘，奴婢们给您请安了。”

“咳咳，两位姐姐不必多礼。”自眼睛看不见以后，她的听觉异常灵敏。

空气中涌动着寒意，却没有那种屈身福礼地波动。她们以为她看不见就能混淆视听，殊不知她是认命了。

“奴婢们可不敢当苏姑娘一声姐姐。”

她本是相府千金，却因选秀前一晚莫名双目失明，便被人构陷为以下犯上。

自古伴君如伴虎，她还未走近那君的身旁，便已经被他所厌恶仇视。

如今入了这深宫，婢女们口上称的是“姑娘”，心底想的只怕是“贱人”两字。

许久以来，这二人除了必要的端送三餐以外，便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如今双双推门进来，想必是不能凑前堂那份热闹，找她撒气来了。

“苏姑娘，这晴好的天，奴婢扶您出去晒晒太阳？”

她眼睛看不见，自打进宫就从未走出闺房半步，更何况这潇潇的风吹着，哪来的晴好天气？

“谢谢两位姐姐的好意，宛儿留在房内便好。”

她婉拒，然，双臂被人一左一右搀扶了起来。

她生长于官宦人家，自是知道后宫不比家中，稍有不慎，便是要掉脑袋的。

罢了，左不过就是折腾她。这条命，早在眼瞎之时就该没了，也好过这些时日的痛苦。

踉踉跄跄走了好长一会儿时间，那施于双臂的力量却是在刹那间被收了回去。她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佯装镇定：“两位姐姐可否让宛儿找个凳子坐下？”

“苏姑娘说笑了，这后花园哪来有什么凳子？前面倒是有贵妃娘娘步辇，不如姑娘去讨来坐坐？”

说罢，两人嘻嘻笑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她耳畔除了风声，再无其它的声响。

她努力地睁着眼睛，双手规规矩矩执于小腹前，迈着细细的步子往回走。

她记得来时的步数，以及转弯的方向。

摸索了一会儿，她闻到梅花的香味，募得停下了脚步，方才，她并没有闻到任何的味道......

“姑娘，你踩着绢帕了。”

她急忙倒退两步，双颊倏地就热了起来，“对不起，公子，我，我看不见。”

似是为了证实她看不见这一说，那人用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而后弯腰捡起绢帕，道：“姑娘既有不便，为何独自出门？”

“我......”

“姑娘住哪个宫？”

这可把她给问住了，眼睛看不见，丫鬟没说，她哪知道自己住哪？

见她沉默，那人自发说道：“是我唐突了，姑娘请，前面直走一丈有两步台阶，左转是坤宁宫，右转是祥和苑。”

她捏着手中绣帕，微微福礼，“谢公子。”

来时是左转，回去就得右转，原来，她住的地方叫祥和苑啊！

鼻翼间充斥的梅花香味渐渐远去，她思索着，该是那个公子折了花要给哪位娘娘送去罢。

早年在家中，时常听父亲提及，当今君王最最疼爱的，莫过于慕容贵妃，如此想来，刚才那位想必是才班师回朝的慕容将军。

方才称他为公子，可真是......太不合适了。

“大胆！”

呵斥声响起之时，她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那声音尖细。

若没有猜错，该是位公公。

她身上穿的是云锦，普通宫女没有这个规格的衣裳。想来这位公公是个总管之类的。

“对不起公公，宛儿看不见，不想冲撞了公公。”她开口说道。

“宛儿？”有人重复了一遍，“小李子，这名字甚是耳熟啊。”

小李子？

她赶紧地在地上跪好，规规矩矩俯身拜倒，“回皇上，臣女苏宛，苏明杨乃臣女家父。”

“哦，原来就是你。抬起头来回话，你眼不见，怎知朕就是皇上？”他问道。

“后宫男子不得随意进出，您身旁跟着公公。”其实不然，让她确定他身份的重要原因是，那个公公上来便给了她一耳光。

这入了后宫的女子，不管身份地位如何，那可都是皇上的女人，寻常公公哪个敢？

“嗯，有点意思。小李子，送她回去。眼睛看不见，出来做什么？”

这样的语气，她猜他脸上定然似笑非笑。

小李子公公来扶她，她却突然心头浮上一计，拼着胆子说道：“皇上，能否让臣女为您抚琴一曲？”

“你？”

“是，臣女自小练琴，虽眼睛看不见，但并不影响琴艺。”她说话的语速颇快，说完以后心情竟然比往常还要平静。

生与死，全在这一瞬了。

几秒钟的僵持后，她的下巴被两根手指抬起，那高高在上的君王竟俯身与她对视，“小李子，去把皇后的砚雪借来。”

“奴才遵旨。”

他放开她的下颚，道：“起来吧，弹好了有赏，弹不好，呵，弹不好，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你？”

她依旧跪着，“皇上后宫佳丽无数，臣女眼盲，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琴，若皇上垂怜，臣女愿终生为琴师。”

“终生为琴师。好大的口气，朕的琴师难道比不上你？”

她未再言语，深怕一个字说错就会前功尽弃。

身后传来有力的脚步声，若没猜错，该是刚才走过的慕容将军。她无端端地紧张起来，不知为何，她不愿在他面前太难堪。

“末将见过皇上。”

“起来吧。”

为君者淡淡应了一声，她并没有听出如旁人所说的那般“对慕容家诸多恩宠”的意味。

“朕本随意走走，没想竟遇到了这口气颇大的丫头，慕容啊，你且与朕打个赌，这丫头奏琴若能入耳，你便娶了她，如何？”说到这里，这君王顿了一顿，“若入不了耳，朕身边也不留废物，就充为官奴，发配边疆吧。”

赐婚自古是帝王常用手段，可他开出的选择太让人难堪。

她脸色白了几分。

一时竟开始为慕容将军而委屈起来。

“末将谢皇上赐婚。”他语调未变，好似这只是一场普通赐婚而已。

不消片刻，被遣去取琴的小李公公回来了。她看不见，只闻得各种脚步声响起，随后有婢女挽住她胳膊，轻声说道：“姑娘，请随我来。”

她被带到某个花园里，鼻翼间充斥着梅花香。

小李子将琴放在她面前，离开之际，俯身交代，“这可是皇后心爱之物。”

她伸出去的手僵了僵，遂点头，“公公放心，宛儿知轻重的。”

许久不曾弹琴了，她用指尖拨了几个音。砚雪是名琴，比她相府中的那琴，不知好了多少倍。

嘴角浮起淡淡笑意。

她大概猜到几人都落座了，便开始熟练地抚琴。

右手拇指撩了一个沉音，这一拨，爹爹娘亲，都是女儿的错，相府若没宛儿，你们二老又怎会深陷牢狱？

小拇指微翘，中指按下。耳畔响起那日小公公尖细的嗓音宣读圣旨：......宣苏明杨之女苏宛进宫，钦此！

左手食指翘起，中指按下，右手中指拨琴弦。宛儿此生命由君王不由己，但求来世性格乖张不被尘世束缚。

“铮——”突兀的声音破坏了所有良辰美景。

有一丝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她配合气氛，慌忙起身，将琴掀翻在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