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下午，苏颉刚刚从洛杉矶西郊警局出来，坐着袁和平的汽车，来到了他位于洛杉矶的家——一栋并不能算是宽敞的房子，目测是三室一厅，或四室两厅的小别墅，拥有独立车库和一个小院。

袁和平将车停好，换了件衣服，就走了出来，他穿的看起来就像德州农夫的工作装：宽大的蓝色裤子，褪了色的灰色衬衫，还带着一定浅褐色的软呢帽。

时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回想起前世，苏颉感觉，这个男人并没有多少变化，或者习武之人都是这样，时间会在他们身上发生凝固。

他们坐在一棵法国梧桐下，树影遮蔽了大多数光线，仅仅是一些空隙中，透出青色的微光。

据他说，这颗法国梧桐是他当年第一次来美国的时候种下来的，几十年过去，它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而他也已经老了。

袁和平首先对刚才的误会表示了歉意，他认为自己没教好徒弟。

苏颉笑着回答：“没什么，他很不错，只是太有想象力了，但作为动作指导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品质。”

袁和平笑着说：“我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将他收下的，这了这件事情，他做的还不错。”

那个被他们讨论的迪格，正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面对着雪白的墙壁，蹲着马步。双腿下沉，呈弓状，腰板挺直，抬头挺胸，双臂自然向前，眼睛目视着前方。他看起来严肃极了，只是不知道这种严肃能够维持多久。

苏颉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真的打算这么处罚他吗？三个小时可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

袁和平挑了挑胡子，不屑的说：“不过是三个小时而已，我当年习武的时候，被师傅要求蹲过六小时的抹布，屁股下插着一炷香，头顶着一个海碗，里面盛满了水。若是有丝毫的晃动，水落或者香灭就重新来过。那一次我整整蹲了十个小时，我一辈子都记得。”

苏颉抚尔一笑，说道：“看来你是将从自己师傅那里受到的委屈，转移到了徒弟的身上。”他语气稍缓，带着一丝调侃的音调：“现在时代不同了，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性格，再想以前一样教徒弟可吃不开。”苏颉若有所值

袁和平想了一想，最后还是咬咬牙，说道：“我倒认为老的东西未必全都应该丢下，之前就是对他太放松了，才会惹出今天的事情。我要让他一辈子都记得莽撞冲动的后果。”

说话的时候，迪格的马步架子有些散了，身子明显向下跨，袁和平立刻对着窗户的方向，大喝一声：“你给我好好反省，不许偷懒！”那跨下的架子立刻又挺了起来。

袁和平笑着对苏颉说：“看看，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这才半个小时就想着偷懒了，我若是不盯着，他能将马步当成休息。”

苏颉笑着说道：“其实他做的不错了，有些时候，我们应该更加宽容的看待问题。比如，将一切向好的方面想，至少他是为了您的安全才做出刚才的事情。”

袁和平的脸色有些怪异，怏怏的说：“好了，不谈这个问题了，总之，他应该受到处罚，但之后我也会奖励他。我们习武之人向来都是赏罚非明。”他停了停，又说：“作为legend的总裁，您可不是来这里和我讨论怎么教徒弟的吧，说正事吧。”

苏颉笑了笑，说道：“好吧，说正事。”脸上的笑容骤然收敛，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不瞒您说，legend准备和布鲁克海默公司合作一部电影，最少拍摄三部曲，投资过6亿，我想请您充当这个系列电影的动作指导。”

袁和平愣了愣，端起咖啡桌上的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将那棕色的液体送进嘴巴里，滋吧滋吧了两声，开口说道：“这咖啡还真是难喝，但美国人就喜欢这个，我不得不在自己家里准备一些这种东西。”

苏颉笑着回答：“您说的没错，咖啡的味儿确实不错，虽然我是美国人，却喜欢喝茶，它能够让我头脑更加清晰。我说的事情，希望您的考虑一下。”

袁和平将咖啡放下，缓缓说道：“如果您是一部电影，我兴许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但一个系列，我恐怕……”

苏颉皱了皱眉：“您是担心和《黑客帝国》系列的时间冲突吗？”苏颉已经知道，袁和平答应了继续担当《黑客帝国》系列之后的动作指导，所以有此一问。

“这个倒不是，”袁和平说，“我只是不想将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动作指导上，我来好莱坞，不仅仅想当一名动作指导，您明白吗？”

苏颉点点头，袁和平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是人都会有野心，都想要自由发挥自己的才能，动作指导这个位置已经不能满足袁和平的野心了，他想成为导演，在好莱坞拥有自己成功影片的导演。

苏颉说道：“恕我直言，您这个要求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实现。”

“为什么？难道因为我是香港人吗？”袁和平说。

苏颉回答：“虽然我很想说‘不是’，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没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您是一名香港人’，别看美国人标榜着自由民主，实际上它是非常排外的，特别是好莱坞，如果你没有证明过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好莱坞拥有机会。您看看其他来好莱坞发展的亚洲导演，哪一个不是在自己的国家里声名赫赫。”

“您的意思是，我不够声名赫赫吗？”袁和平笑着说，从他眼中，看不出任何怒火。他平静极了，看起来不像一个锋芒毕露的武者，而像一名普通的老人。

苏颉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说道：“如我直言，恐怕是这样；您在香港并没有取得如李安和吴宇森先生那样的成功——我是指在导演方面，所以在履历这一栏里天生劣势。”

“您的意思是我应该再在好莱坞安心的摸爬滚打几年？就像我在香港时那样？可我又有几个几年可以浪费？”

袁和平这话说的有些激动，但却是事实。苏颉一时间有些蓦然，不知应如何回答，还是袁和平自己化解了这一尴尬：“我知道在好莱坞，我没有丝毫导演上的名气，那些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家伙看不上我，他们认为动作指导就只能干动作指导的事情——”

他冷笑了一声：“真是狭隘的思想。”

苏颉倒不以为意，毕竟好莱坞和香港，在电影制作方面有着本质的不同。香港电影更加突出个人的智慧，和好莱坞电影则是团队努力的结果。在好莱坞电影里，每一个职位，包括导演、演员、灯光、动作指导等等，都是精密机器上的零件，只有这些零件相互合作，彼此配合，又互不干涉，才能完成优秀的电影。

好莱坞有句话：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别想太多！就是这个道理，你不能要求一名动作指导去干导演的事情，事实上，在好莱坞团队里也不可能出现这种事情。因此，好莱坞的动作指导就只是单纯的动作指导而已。

香港的动作指导则不同，他们有资格参与到电影制作的各个方面，甚至能形式部分导演的权利，长期以往，他们积累了许多电影拍摄的经验，便是独立进行电影拍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袁和平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在香港，他也导演了一大批类型电影，但这些电影在好莱坞看来就是一个笑话，他们不会在意这一点。

苏颉笑着说：“不管这是狭隘的意识还是别的什么，这就是好莱坞的行事作风。或许会少了很多惊喜，但同样也会少很多错误。”

苏颉停了停，接着说：“对了，您知道八大电影公司是怎么选择影片导演的吗？”

袁和平摇摇头，在美国，他只是一名游离于工业体系之外的动作指导，怎么可能知晓好莱坞内部的事情。

“不知道，”他如实说道。

苏颉点点头，接着道：“说来也很简单，现在的好莱坞不同于十几年前，它变得更加的精确，更加的市侩，也更加不近人情。八大电影公司各自都有资料库，将导演的所有资料保存在内，他选择一名导演，先看最近三年他拍摄的电影的票房，从中选出一批‘幸运儿’……”

袁和平打断了苏颉的话：“还真是‘幸运儿’”语气有些怪异。

苏颉不以为意，他知道香港电影人大多看不上好莱坞这一套，但不可否认，存在即合理，他继续说道：“然后再看单场票房，又从中选出一些名字；将两部分名字合在一起，剔除那些风格不合适的，剔除一些性格怪异或拍片有怪癖的，最后剩下一个名单，再又一个专门的小组从这份名单里选择出最后导演的人选。”

“这是一般的手段。”苏颉笑着说，“如果你是斯皮尔伯格先生这样大导演，一般只需要看中某个剧本，然后自己去拉投资就可以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吗？您现在的地位，恐怕不可能进入任何一个好莱坞公司的名单，而自己去拉投资，恐怕……”

苏颉没有说出来那句话，但他所要陈诉的东西已经不言而喻了。好莱坞不是慈善组织，没有任何一家电影公司愿意出钱给一名新人导演拍摄电影，即便他在技术能力上无可挑剔也是一样。

苏颉见袁和平沉默不语，于是继续说道：“所以一名新人想要在好莱坞成功，必须耐的住寂寞，才能在机会飞临头顶的时候，将它抓住；所以我建议您，保持足够的耐心，先在好莱坞打响自己的名气再说。”

袁和平笑着说：“我想有《黑客帝国》就够了，之前好莱坞的家伙连袁和平是谁也不知道，现在他们能叫出我的名字了。”

苏颉打断了他的话：“但不可否认，除了《黑客帝国》您没有找到任何一份其他的工作，您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他没有等袁和平回答，自顾自的说：“这代表着电影公司对您并不信任，他们不相信一个黄皮肤的家伙能够玩转电影，不相信您是好莱坞做好的动作指导之一，他们认为《黑客帝国》的成功只是一个偶然，甚至，他们正等待着这个偶然的破灭，等待着您被打回原形。”

“而且——”苏颉笑了笑，继续说：“或许我这样说有些不近人情，但好莱坞又有多少适合您发挥的电影？我相信除了《黑客帝国》系列，就只有我即将拍摄的这个系列了。”

袁和平沉默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凝住了。嘴唇贴着牙齿紧闭着，似乎要让唇边消失无形，愤怒的红色从领口缓缓爬上了脖子和脸色，他开口，声音异常冰冷：“您不过是想要我加入您的电影而已。”

“我不会否认这一点，我的电影确实需要您的加入。”苏颉摆摆手，说：“但我可以毫不避讳的说，您只是一个备选方案，在您身后，还有一大批能够代替您作用的人——”

“那您为什么选择我？现在我拒绝了您，您大可大步走出这里，去找那些个站在我身后的家伙！”袁和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愤怒，但凡涉及到自己的专业，他就变得无比自尊，他自信在动作指导上，没人能比他更加厉害，甚至连相提并论的人也没有。

苏颉笑了，笑容异常灿烂，他需要的就是袁和平的怒火，倘若他一直摆出一副平静的模样，那只能说他并不在乎，对于一个并不在乎的人，苏颉真不知道如何去说服他。

“很简单，我之所以现在还没离开，之所有还在这里做着继续的努力，只因为两点；第一，您是最棒的，其他人虽然能够代替您的位置，却无法代替您的作用，我希望我的电影是最好的，所以需要动作指导也是最好的；第二，”

苏颉笑了笑，说道：“第二点是站在您的角度来看的，如果我是您，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和legend合作。”

袁和平眉头一皱，没好气的说：“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放弃与八大电影公司合作的机会，而选择与legend合作，据我所知legend只是一个拍摄了一部电影的小公司而已。”

袁和平轻视的语气并没有挑起苏颉的怒火，反而让他笑了起来，“是的，我们只是一个小公司，却是一个能够拿出6亿美金拍摄电影的小公司，您应该考虑到这一点。”

他停了停，继续说道：“legend的实力您不用怀疑，和legend合作，您能够得到与八大电影公司合作所不能得到的东西。”

袁和平眉头一皱，尽管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心脏却不可抑止的猛烈跳动起来：“您的意思是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语气中带着一种希夷。

苏颉笑着说道：“您想的没错，legend能够给您梦寐以求的机会。”没有给袁和平任何反应的时间，苏颉继续说下去：“大公司依靠数据分析来选择导演，legend从不依靠这种东西，事实上整个legend目前为止也只有两位导演，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擅长反映人性黑暗面或恐惧的乔-舒马赫先生，我们迫切的需要一个能够拍摄类型电影的导演，您就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您可以直接找我当导演，”

苏颉打断了袁和平的话：“不！不！我确实可以这么做，但在此之前，我的电影却更加需要您，我需要您作为动作指导加入《加勒比海盗》——就是我即将拍摄的新电影。”

袁和平皱着眉头说：“我可以将其当成一种威胁吗？我加入您的电影，您给我机会；我拒绝，您拒绝给我机会。”

苏颉笑出声来：“虽然我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但您说的也有道理。在好莱坞没有人能够不劳而获，即便只是一个机会，也需要努力去争取。我所能给您的只是一个肯定的承诺，而其他人，恐怕连这个承诺也无法给你。”

让袁和平成为legend的第三位导演并没有苏颉临时起意，事实上，legend确实需要一个拍摄类型电影的导演。再考虑到未来亚洲市场，特别是大陆电影市场的大爆发，袁和平显然是最好的一个人选。

当然，苏颉也可以选择李安或吴宇森，但这两个人都是成名导演，未必会屈尊legend。而且两人所擅长的也不是类型电影。

此刻，袁和平的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正在左右彷徨，试图找寻出一个情绪的脉络来映衬他的选择，但显然，这是极其艰难的一件事情。正如苏颉所说的一样，好莱坞的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自己去拼搏去争取，天上不会掉下馅饼，而在这个商品社会里，最后的，也是最亲密的关系无疑是利益交换了，只要对两方都有利，你不用担心背叛的事情发生。

许久，袁和平终于咬了咬牙，大声说道：“那部电影我接了！”他的声音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