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清之仿佛早料到了他二人会有这样的表情，略含深意的笑看不语，倒是叶子轩不大习惯，拱手道：“永嘉叶子轩见过柳山长，”

“不敢不敢”柳默然忙执手回礼，道：“水心先生大才，贤兄也必是胸怀四方之人，后进末学倒让兄台笑话了。

这倒不是他太过自谦，而是叶适的名头实在吓人，就算他已然作古，可盛名之下，旁人哪敢怠慢。就是这位叶子轩也不是什么易于之辈子，不过他的性格比起他父亲更显得随意使然，过了乡试后就再也不愿意参加贡试，幸亏叶适不和他计较，要不，紫宸殿里，说不定又是一朝元老。

说起叶适其人，所有崇尚理学为儒林正宗的人无不对他是百般唾弃，但反之亦然，他在所有倡导理欲统一的开明人士中，却恍然就是一面旗帜。

叶适是继薛季宣、陈亮之后，南宋又一位同朱熹理学思想做斗争的大儒。以经国济世之才自负，杜门著述，多有匡救时弊之言，自称水心先生。后世更论他为宋代最后一位著名的思想家。

薛季宣，是永嘉事功学派创始者，他有鉴于当时仕子们“自附于道学者”空谈性命而“于古今事物之变不知为何事”，故而专门教人专重注重实物，而避其空谈，并由此而成其“主礼乐制度，以求见之事功”的学问。他针对道学家“言道而不及物”的认识方法，明述其“道不离器”的观点，又以此为基础，强调为学要切于实务，并讲“学以致用”，

而陈亮更是一位思想开明的儒林文豪，他力主“皇帝王霸之学”，亦重功利、讲事功、倡实利，认为“禹无功，何以成六府？乾无利，何以具四德？”

他二人这种与朱熹学说“存天理，去人欲”差之千里的狂论，当然会受到朱熹理论的卫道者大加笔伐，更是在随后引起了堪比当年王安石新政时“元祐党禁”之残酷的“庆元党禁”。而当时依附于理学的许多儒林望士，更是“士之绳趋尺步，稍以儒名者，无所容其身”。

叶适，生前更是与朱熹齐名的儒学泰斗，他本人淡薄名利，之所以被众多开明仕子所推崇，主要是他第一个提出将欲理合一，义理统一之论，并以此为据同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展开多方面的思想论争。其所著《水心文集》、《水心别集》在大宋的影响力，一点也不比朱熹所写的《四书集注》弱过多少。叶适生前，还大力主张通商惠工，扶持商贾，流通货币。这典型就是市场经济理论，可叹其终是一人言小，最后落的个退隐江南终老余生。

其实在现在来说，理学还是从没真正得到过朝廷的承认，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完全是这种理论迎合了当时仕子们一种超然世外的自傲心情，直到陆俊所代替的这位理宗皇帝将朱熹公然与孔子牌位供于一室，才算是奠定了后世理学一统天下的局面，当然，如果没有了陆俊，这一切有可能重新开演，但既非如此，后面的事情，可就很难说了。

试坊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郑清之就提出换个环境，柳默然当然是求之不得，他和许名扬皆是商贾出身，可又都曾苦读过圣贤之书，叶适的理论正是他们所喜，这会见到叶子轩，就更是显得亲热几分。

他们三人再加上个历来对理学疑惑甚大的郑清之，侃侃而谈中，那种彼此间相识恨晚的感觉渐由心生。

“柳山长可真是挑了块风水宝地啊，”叶子轩一路行来，眼里所见皆是绿水青山，隐隐白墙点缀其中，羡慕之心，丝毫不加以掩饰。

“贤兄过谦了，谁不知道永嘉桃园之名，这清风不过虚名也，”相互寒暄两句，柳默然自然许多，渐渐有了些山长的气派。

“叶先生……”

“叶某浅字仲昆，许公直言无妨，”

许名扬刚刚喊出声来，叶子轩就出言打断了，见他如此和蔼示人，再客套，倒显得小气，许名扬哈哈一笑，放开嗓子朗声说道：“那老夫就倚老卖老了，水心先生所著《水心别集》，本人也曾拜读一二，其中所述“无垦田之利，无增税之入，役不众，兵不强”，实在是道出我辈之心声，痛快痛快，”他也许觉得自己名声不显，故意指手将柳默然也卷了进来，如此揭人短处，要是换过别人，柳默然早拂袖而去了，但既是出自他口，后者也只能硬生生的受了。

“许公说的倒是实话，”郑清之张嘴把话接了过去，叹了口气，说道：“如果人人都学那什么程朱之道，那朝廷的一应用度该从哪里去找，难道让前线浴血疆场的军士都饿着肚子上战场，灭人欲？他们倒是大福大贵，可苦了百姓了，”兀自望去，三五成群的学生正往试坊那边走去，对这种新鲜玩意，他们可比谁都在意。

叶子轩随郑清之的视角看去，一排排错落有秩，造型各异的屋舍映入眼帘，初见此景，他还真有些吃惊，他现在当然并不知道这书院的后台老板是当今圣上，所有前期的投入也俱是出自王府的府库，忽见这么大规模的建筑群，柳默然大商贾的名声算是坐实了。

赫然转身冲着柳默然深深的一躬腰，叶子轩诚心诚意的说道：“初听柳山长的名声，仲昆还有些不以为许，现在我可真是对山长佩服的五体投地了，怪不得连皇上都要亲临书院，如此大的手笔可不是一般人干的出来的，”

本来郑清之和许名扬见他行礼就觉得有些突然，乍听此言，顿时明白过来，见柳默然手足无措的直是摇手，就知道他是在顾忌着皇上，所以无法加以解释，不忍见他如此受屈，郑清之挽手拉过叶子轩，说道：“仲昆，走，我带你去文华馆看看，那里才是真正让你开眼的地方，”

叶子轩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他平时就喜欢四处游历，既然郑清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总不会让他失望就是。

等他二人离开，柳默然明显是松了口气，就刚才叶子轩那一礼，他已经尴尬的激出一身冷汗，与许名扬苦笑一声，摇摇头，又才起身与之并行而上。

初见文华馆庞大的建筑，叶子轩也只是惊鸿一念罢了，这种房子只要有钱谁都盖的出来，他倒是没怎么在意。

他这不以为然的神情落在郑清之的眼里，当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呵呵一笑，说道：“仲昆可千万不要小瞧了这文华馆，圣上曾私下里对我说过，等宝瑞阁的宫内藏书开始翻印后，除了第一批用来收入国子监的太学外，接下来的，就将首先供文华馆收录，”

“此事当真？”叶子轩和随后赶来的柳默然异语同声的喊了出来。

“难道本官说的话，还作不得准吗？”郑清之脸孔一板故作姿态，又忽然松了气势放声大笑起来。

叶子轩与柳默然大眼瞪小眼对视半天，后者喜于言表，前者更是长出一口气，喃喃念道：“果真是皇恩浩荡啊，哼，看他易延庆这次还玩什么手段，”

“易延庆？”郑清之脸色一变，又问道：“仲昆可说的是白鹿洞的易延庆？”

白鹿洞书院山长易延庆就是这次煽动仕子闹事的主谋之一，以白鹿洞书院今日之地位，振臂一挥，党徒何止一州一县，忽然听说易延庆在玩手段，郑清之可是吃惊不小。

叶子轩恨恨的说道：“不是他还有谁，我父亲刚刚逝去，他就急不可耐的想要再办什么五老峰讲义，分明是想效仿当年鹅湖之辩，为程朱二人争脸面罢了，我叶某人偏就不买他的帐，他前脚派人送来邀贴，我后脚就游山玩水去也，看他还怎么来贬低我永嘉一派，”

郑清之做为国子祭酒为此事担心那是正常，可许名扬和柳默然就不一样了，二人听他这番说辞，显然不把那易延庆放在眼里，想想白鹿洞在儒林间的名望，不得不佩服叶子轩实在狂妄的可以。

“五老峰讲义？怎么我从没听人提起过？”郑清之想了半天，觉得这事可大可小，不觉有些担心。

“先帝曾下过昭，‘伪学之党，勿除在内差遣’，就算给他们胆子，他们也不敢上报给国子监，我看他们是借此探听新帝的口风，只要有一点机会，他们就会争先恐后的跳出来，此次联名上书之事，没人牵头，那会闹的如此场面，”叶子轩语气肯定的说道。

他这么一说，郑清之更感觉事态严重，如果任由他们这样闹下去，搞不好，圣上龙颜大怒，又是一场狂风暴雨也不是没有可能，从皇上大力推崇清风一事，郑清之就多少摸清了点这位新主子的心意。

叶子轩忽而转身对柳默然说道：“其实不瞒柳山长，仲昆此次前来，就是冲你这清风而来，见圣上如此重视技术之学，仲昆也有点心痒难耐，不知山长这方可有鄙人的寒舍一间？”

“这？”柳默然显是没往这方面想过，叶子轩忽然这么说出来，他愣然望过去不知如何作答。

“仲昆是想……”郑清之低声问道。

叶子轩略显胖圆的大脸神色凝重，伸手扶上了文华馆的汉白玉基石，“此次联名上书之后，不论大家观点如何，清风书院谋利、计功的名声算是被他们传出去了，就算你如何应变，这众矢之的是绝对免不了的，如今，清风恍然就是我大宋程朱之外的又一面旗帜，仲昆倒想看看，是他们的天理大，还是百姓的生计更为重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