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坐上宾客两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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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远处一立一画的两人,主宴席上,白孝德微微摇头,轻一叹,将酒杯置于案上,同座的杜禹锡听他叹息,问:

"高大人这是为哪般而叹?"

白孝德见他询问之色谨慎,犹豫后,语调复杂道:"禹锡,此女这般,心思是不小,心计也不小,可叫未来广陵王妃如何自处。"

当众一语"誓将君心扣",如此胆大又不同寻常之言,往后必会传开,但说到底,却不是个将居侧妃之位的女子适当讲的,于情于理,待广陵王日后有了嫡妃,都是一件难堪之事。

杜禹锡也看上眼殿中的李淳和秋娘,脸色微沉,半晌后,方道:"就是心思再多,有些东西也是触不着,摸不着的。"

闻言,白孝德闭了嘴,没再多话,两人并未掩声,就近一桌的白居易和郑乔听到,相视一眼,一个若无其事,一个暗暗皱眉。

再说秋娘站在临近二十大阶的娘石板上,在被画的同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提笔作画的李淳,一年不见,而今才有机会,当是会禁不住多看几眼,只觉得人还是那个人,却也有些不同之处,待需细辨,渐渐的,就这么看着他平静的五官,在这满是宾客的宴会上,早有些按捺不住的心,竟出奇的感到了宁静。

被她这般仔仔细细地盯着,李淳早有所觉,行画时无有分神,随着时间情然而逝,等最后几笔落下,才抬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将她今夜的模样,记在了脑海中。

"可是好了?"

"嗯。"

秋娘走过去,绕过长桌在他身边站定,还未低头看画,先因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熏香之气,走了一下神,肩臂相擦,有忍不住想要去牵住他手的冲动,只是刚冒出这个念头来,她的几根手指便被包覆,温热有力的大掌收紧,握着她略冰凉的小手,隐匿在宽长的袖口处,拇指一下一下,把玩她圆润的指节,叫外人无从窥得。

"如何?"李淳面色如常地询问道。

秋娘因这大庭广众下的偷偷摸摸,耳根发热,嗔瞪了他一眼,才转头去看桌上的画--远处裴澜流江做景,殿阁隐现,半宴入画,宾客寥寥几笔生相,酒酣之味轻易寻,皎皎明月下,然有一如娘佳人,却占据半篇之多,其姿纤窕,其袂轻扬,其手抚腕,其容素卓,更稀奇的却是,或远或近,那佳人一双勾梢水眸,凝结之处,脉脉含情笑,却似离不开观画之人。

若非有情人,怎解含情目?

"谢谢,我喜欢。"秋娘盯着画,声音很轻地道了一声谢,只怕会泄露了声音里的甜涩,小手回握了他一下。

同样是春、江、月、夜之作,景色相近,李淳这篇,却全然不同于杜牧在学士宴上展出那一幅,手法不同、画技不同、着色不同,重点不同--意义更是不同。

"提上吧。"李淳没松开她的手,左臂一伸,便摘了另一只毛笔,在宫人摆近的砚中仔细地匀上墨,递给她。

秋娘抽了下手,没能抽开,便微红着脸,接过毛笔,调整了气息,在画纸上他特意留下的空白之处,凝神落字,精秀圆润的颖体小楷,跃然纸上。

一画一书皆毕,秋娘满意地又将这两人合作的书画看了一遍,李淳单手扯下腰间的随身印信,沾上宫人捧来的朱泥,在她词角盖下。

说到底,这还是秋娘头一次见他使这私印,好奇地看了一眼,但见印文"青闻"二字,搜索了一番记忆,却找不出相关的信息,只等留着事后再问他。

"可惜了,找到现在都没有一方书印,不能与你同留。"看着只有他一人印信的书画,秋娘心里冒出一股挥之不去的烦闷之感,嘴上惋惜道。

"回头再盖,也是一样。"

两人作完,在座的宾客已是等不及赏阅,都坐直了身子,巴望着能早传到手里一睹为快,要知广陵王虽擅工叔文画,但不是人人都有幸见他墨宝。

"拿下去,仔细收着。"李淳收了印,便如是吩咐道,半点没有让人等了半天,到头来还藏私的内疚感。

这一声令下,可是叫人大失所望,眼瞅着两名宫娥小心翼翼地将画捧起,顺着殿角离开,到底是有人坐不住了,接连出声,道:

"殿下,可否慢着,令我等一赏再收起也不迟。"

"然,何不与众人赏之?"

"殿下?"秋娘暗暗拉扯了他一下,对他这行为也是不解,李淳的画极佳,叫众人观赏,有利无弊。

李淳却低头瞥她一眼,眼底的神色,是半点没的商量的意思,又捏了一下她的手心,才松开,负手朝座位回去,秋娘只好无奈地跟上去,心想,一年不见,她是差点忘记这人是多任性的主,不叫看就不叫看吧,谁让是人家画的呢。

"嘭!"

就在李淳刚刚坐下,秋娘还没走到席边时候,人声嘈嘈求观画的露天殿上,突然响起一声闷响,众人侧目,秋娘转身看去,就见右宴东南一隅,有身穿褐袍常服的男人长身而起,一只铜制的酒樽,顺着娘石板,滚到了殿当中。

"痛矣!悲矣!"

忿然一声,当出其口,洪声入耳,殿上百声俱静。秋娘眼带探究,李淳目光轻闪,无半点惊讶之色,身体放松,略向后倾。

杜禹锡率先站了起来,看清那人,皱眉之后,心生不妙,朗声问道:

"戚大人,你这是?"

戚中思,这而立之年的男人,现在广陵王府下属的平藩馆任学士一职。

"观此宴上一众谄媚阿谀、是非倒错之态!戚某有言,不吐不快!"一脸愤慨的戚中思厉声道,这两句话,便将殿上大半的人,都得罪了个遍。

"戚大人,你怕是喝醉了吧,来人,扶大人到偏殿去休息。"杜禹锡笑脸相应,招手去换宫人。

"广陵王!你若问心无愧,可敢叫戚某说话!"

戚中思挡开上前搀扶拉扯的宫人,冲着李淳远远一声高喝!

殿上众人面色再变,这戚中思可说李淳的人,眼下却公然同李淳叫板,这难道是起了内杠?

"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扶大人下去。"杜禹锡脸上没了笑,冷声对远处的宫人道,当下又跑上来两个人,伸手去扶戚中思,奈何他拖之不走,双方难免拉扯起来,殿上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让他说。"

这低低的嗓音,叫秋娘扭头去看了李淳一眼,心下飞快地衡量着眼下的状况。宫人肯定是不敢违逆李淳的意思,便放开了挣扎的戚中恩。

杜禹锡不赞同地看了李淳一眼,又冷脸对在整理着衣衫的戚中恩,道:"戚大人,酒后之言,可是要想仔细了再说,别酒醒之后,后悔方迟。"

面对这暗暗的威胁,戚中恩无惊无惧,重哼一声,道:"戚某清醒的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倒是这满殿的人,都糊涂了。"

下座,有人总算不满被接连牵带着羞辱,责声道:"戚大人何出此言,若无根据,便这般逞狂,我等不依!"

一片应和中,戚中恩大步离席,在殿中空地站定,忿怒的眼神横扫了四周众人,一拳握起,高声道:

"众人知我是平藩馆内学士,这《平藩录》一书,也有参与留在京内编撰,更有同僚离京行这两年的侦缉,你们而今只道广陵王等人撰书是功,实乃被蒙蔽其中!别的不讲,单说使众外出侦缉,此去共一十五行,每行有撰者二三人,复增文者军杂,足有上千人,前年出行,年底归半,又有复去者,及至去年终方归京。你们可知这千余人出行一年要耗多少银钱?少说也有大万贯,这可是大万啊!"

一声声,揭出不为人知的花销,大万贯,大万两白银,按良田三亩一年产粮一两白银,这便是十二万倾之地,一年的产量。众人心中概一深思,便觉震惊,纷纷扭头看向李淳,目中质疑之色难掩,戚中恩是李淳的人,又参与了撰书,这话的可信度,着实叫人不得不信。

戚中恩话毕,但听四周轰然嘈杂议论之音响起,嘴角飞快地掠过一抹阴冷笑容,抬起手,遥遥指向主宴席上的俊美男子,最后一声厉喝:

"在戚某看来,差遣逾千之众,巡外近两年,度钱不下十万,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只为撰一偏门杂书!怎堪功!实为过、实为罪也!广陵王李淳,你促此大错,归京之后又大张摆宴,毫不自省,戚某认人不清,投人不善,鄙之甚,这平藩馆的学士,这撰书之功,就给那些浑人去担吧!"

说着,他便当众解下身穿的学士常服,甩声掷地,转过身,仅着中衣,昂首阔步朝殿外走去。一时间,他这等脱袍自黜的气魄,叫观者难不生敬意,坐上宾客两百,"唰唰"一片声响,当有一半起身,纷纷对着李淳一揖,硬声道:

"多谢广陵王款待,再下告辞。"

"道不同,不为处,告辞。"

"告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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