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番温暖一番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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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个"恨"后,杜智捏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他轻吸了一口气,调匀了气息,才继续道:

"儿时的我,总是想要日子过得再快一些,好赶紧长大,变成有能力保护他们的大人。秋娘神智清醒后,家里的情况慢慢好转,我十大岁进京赶考。娘她们因遭人陷害,逃到了龙泉镇,我因缘际会入到国子监,原想着再熬些时日便会苦尽甘来,谁曾想,那让天下人都趋之若鹜的学府,对我这种屁民出身又想要出头的学子,却无异于白骨魔窟。"

杜智饮了口已经冷掉的茶水,看着杯中仅剩的一口茶水上漂浮着自己有些扭曲的倒影,声音中舍着一丝不明显的轻抖道:

"郑大人,国子监之于朝廷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你比我更清楚,我杜智眼下在国子监是什么样的地位,你也应该知晓。但你可知道,如今种种,都是我受尽了怎样的屈辱和折磨才换来的么?"

郑乔没有答话,脸色却变得复杂起来,就是不算国公府里的身份,杜智现如今也是这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在国子监的那些积累,假以时日,只要他不出什么岔子,必成当朝良臣名士。身在长安这么多年,他什么弯弯道道没听说过,不用杜智讲明,单凭想象也可以知道他孤身一人在长安城闯荡,是吃了多少苦,才有今日。

"知道我为什么要同你讲这些?"

郑乔回神,看向那挂着山水字画的墙面下,在孤零零的一张椅子上端坐的青年,笼上了一层阴暗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我说了那么多,是想让你明白,我恨了那么些年,怎么可能就这样随便放过你们,你也不要再妄想我们一家会同你来个什么欢喜重聚。我刚才给你机会解释当年的事,不过是给你一个机会承认过错一一"

杜智冷笑,"你却告诉我,是朱泚的错,是芸娘的错,是郑厉的错,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的。呵呵,我用恨意麻痹自己,你却用推脱自欺欺人。别说我不讲父子情分,今日我便好心让你清醒清醒,顺道算一算你欠我们母子的账。"

说着他便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只信崔来,甩手丢了过去,信崔飘飘落在郑乔脚边,被紧绷着的脸的他,弯腰捡了起来。

丽娘将父子两人的对立,看在眼中,愁在脸上,却喜在心上,她站在一旁看着郑乔将从信崔中掏出一张薄薄的信纸,纸张泛黄,边角有些磨损,字迹却清晰可辨,看着便是存放多年的模样,因灯光照着,她站的位置也能看清楚几句话,只是那几句,便让脑子转的快的她明白那张纸是什么--芸娘死前留下的遗书,她当年曾被郑乔喊去辨认过的东西。

隔了这么些年,她还记得,那崔遗书上,芸娘字字都透着对郑乔和朱泚的恨意,一个强行在别院占了她的身子,一个则是不闻不问地任由这些发生,讲明了因此她才会陷害杜智又投湖自尽,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了两个男人。只是这东西不是应该郑厉手上么,杜智又是从哪找到的?

郑乔将手里的信纸匆匆扫过一遍,同记忆中的那张东西贴合之后,眉头紧紧揪在一起,望着杜智,有些急迫地沉声问道:"你见过郑厉!"

将他的急切看在眼中,杜智不置可否地一笑,道:"还认得你手里的是什么吗?"

"正是芸娘的遗书,十五年前郑厉曾经让我看过。"当年为了辨别这崔遗书,他不光找来丽娘,更是仔细查看了芸娘生前的留笔,对心中的遣词造句记忆犹新,眼下这手上的东西是真是假,他一看便知。

"智儿,既然这东西到了你手上,我知你定是和郑厉有过交际,你莫要听信他胡言,你想想,芸娘当年身在我郑府,郑厉又是如何能在她死后第一时间拿到她亲手所写的遗书,她的所作所为必定和郑厉脱不了干系,"郑乔语中带着些许怒气,"他为了算计我,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却是连累了你们母子那晚遭逢变故。"

听着郑乔住郑厉身上抹黑,杜智眼中划过一抹讽笑,道:"你既认得,那便好说,今日咱们什么都摊开来讲,我且问你,你可知道,你身边这个女人,同郑厉,是什么关系?"

刚刚还在窃喜父子两人矛盾的丽娘,当即僵了脸色,郑乔听闻杜智这冷不丁的一问,神情一滞后,一时间,竟是因为犹豫答不上话。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杜智半眯起眼睛,盯着一脸为难地看着他的郑乔,道:"是不好讲,还是不能讲?说起来,我都要同情起你们两个,你为了能从她身上套消息,竟是和这般蛇蝎心肠的女人,同床共枕了十余年。这自作聪明的女人,亦是傻子般地以为你全然不知情,被郑厉和你捏在手上摆布了十余年。"

闻此言,郑乔和丽娘几乎同时将目光移到对方身上,仅这一眼,他从她眼中看到了震惊,她则从他眼中看到了闪避。

"你一一"视线僵着了片刻,两人又是同时出声,又同时闭上了嘴,丽娘暗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冲着杜智愤声道:"你这孩子,为何要血口喷人,我和郑厉才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从你爹口中听闻了一些这人的事情罢了!"

杜智看也不看她一眼,嘴角勾起,对郑乔道:"真是不容易,瞒了这么久,下面是你来说,还是要我帮你说?你若坦白些,我或许会考虑将郑厉的消息说给你听,你若不打算坦白,那便由我来说,不过我说话难听,可不保证她听了是否会在这里发癫。"

"你在胡说什么!"

听着丽娘的怒声,郑乔带着纹路的眼睛紧紧闭起,长出一口气后,又重新睁开,深深看了一眼杜智,扭头对着神色已经有些惊慌丽娘,低声道:"够了,不用同他争辩,他说的是实话。我一直都知道你同郑厉有联系,不论是你早年在我书房里面偷翻信件,还是后来你用着特殊的手法同府外的人联系,走漏一些朝廷秘闻和府内消息,我都知道。郑厉背后隐藏极深,我一直抓不到头绪,便只能从你这里着手,调查了多年。"

听他承认,刚才还怀有侥幸心理的丽娘,当即浑身一震,拾手捂着嘴瞪直了眼睛看着郑乔,目光有些呆滞,心中想要流泪,可眼睛却干涩地挤不出任何东西。再没有什么比听到所爱之人亲口承认他利用了自己十几年,更让人难以接受的,同这相比,被亲口拆穿自己背着他所做的那些事带来的后怕,就不值一提。

郑乔将丽娘饱受打击的神情看在眼中,心中不忍,虽她这么些年来背着自己暗动手脚,可归根到底,这个女人却没做出什么伤人之事,他故意借着她的手走漏的也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将近十五年的朝夕相处,就算是一支笔、一张纸也该生了感情,更何况是一个帮她打点府务,嘘寒问暖,又痴恋他多年的女人?

想到这,他心中便一阵复杂,扭头对杜智道:"我这样说,你可满意了?郑厉之事,干系重大,我想你一字不落地把你所知有关他的消息告诉我。"

"满意?我可没那么容易满意。"杜智笑着摇摇头,"你是老实说了,可这女人却还不够老实啊。"

在郑乔再次皱眉时,杜智不慌不忙地又从袖中,用两根指头夹出一张折叠后的纸张,在他面前晃了晃,道:"你既认得刚才那崔遗书,那便看看这个吧。"

"这是?"郑乔走上前,伸手接过杜智递来的折纸,一边询问一边打开来看,耳中响起杜智冰冷的腔调:"郑厉为了算计你,的确是什么手段都使的出,而有人为了陷害我们母子,亦是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可怜你自以为将所有事情都控制在股掌之间,到头来,终是被人愚弄在手。"

泛黄的纸张,同刚才那崔遗书如出一辙的笔迹和用纸,却没有什么爱恨憎恶,所书不过一首像是概括了芸娘那貌美又苦命的女子一生的短诗:"丽容天生浑难弃,爷娘遭冤早离家,都言害人终害己,生死由我自归去。"

第一遍,郑乔并未看出什么,可知道杜智此举定有深意的他,却在默念到第三遍时,瞳孔微缩,飞快地又看了一遍,方抬起头来,目光从杜智的脸上扫过,而后转身落在了丽娘的身上。

杜智摩擦着冰冷的茶杯边缘,道:"这一张,才是那女人真正的遗言,什么怨憎,不过是拿来掩人耳目罢了,你不妨亲口问问你的爱妾,哦,现在是爱妻了。你不妨亲口问问她,芸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再问问她,当年我娘还在府里时,你这柔情蜜意、贴心温暖又一心为你的小妾,在你一心忙着家国'大事'的时候,背着你对我娘做过什么,才致我娘早产,我小妹生而痴傻。"

同冰冷的客厅中三人的相峙不同,一墙之隔,温暖的里卧却是另一番景象,秋娘跪坐在铺着两层被褥的软榻上,正两手趴着窗台朝外瞧。软塌的头起,站着那名带着黑白面具的男子,两手环臂,背靠着窗栏,听着屋外的动静。

对杜智拿出芸娘的遗书,秋娘并不奇怪,郑厉让人送到怀国公府的东西,杜智昨晚让她看过一些,除了那块玉璞外,还有一些红庄和朝廷不为人知的事情,仅是那些消息的价值,恐怕就十倍于现在戴在她脖子上的美玉,因此才让她有种郑厉是在用这些金不换的秘闻来当做聘礼的可笑想法。

然而,她只是仔细看了那崔遗书,别的东西都没有细究,就在杜智刚开开口之前,还不知道,原来她幼时的痴傻和杜氏的早产,也同丽娘有关?

看似是因为对郑乔和朱泚怀恨在心,才走上绝路的芸娘,竟然在那一首短诗里面,用藏序的手法,道了一句"丽娘害我",本以为是因为颠簸劳碌才会早产的杜氏,竟也同丽娘有关?

这个女人到底做过些什么,就连貌似对她了若指掌的郑乔,都有不知情的时候?

满脑袋疑问的秋娘,忽视掉面具男子时而投来带些探究的目光,继续从窗洞中看了下去。

......

丽娘刚才还沉浸在被郑乔利用了十几年的打击中,听到杜智突然出声质问,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的她,愣愣地对上郑乔投来的目光,那双平日温文的眼睛,片刻前还是歉意和无奈的眼神,此刻却尽是隐忍。

她心中"咯噔"一跳,想要开口替自己辩驳,却怕越抹越黑,殊不知她眼中的闪躲,已经透漏一二。

郑乔就这么盯着她,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虽只是短短一刹那流露出的惊慌和闪躲,也足以告诉他答案了。

这身型消瘦,两鬓有些斑白的男人,站在厅中,面上不显,心中却在翻腾,被袖口盖住的双拳紧紧地捏在一处,脑中一片混乱。他知道她同郑厉那一方有联系,还是在杜氏离开的半年后,因着芸娘的遗书,他压根就没怀疑过丽娘在此事上有所插足,而是将矛头完全对向了郑厉。

这么些年,他在明知这个女人并非表现出来的温良的情况下,依旧待她如斯,虽说是有着从她身上调查线索的原因,但又何尝不是因为杜氏母子离去后,她在自己最孤单的时候陪在身边,和自己共同承担了那些沉甸甸的秘密,这份情意,是无法当做不存在的。

然而,他待她如斯,亦是有前提条件的,那便是,她的所作所为不能踩踏到他的底线!

"怎么,不敢问她,还是根本就不用问?我方才同你说了那么多的恨,可你知道么,十五年前的种种恩怨,这些年来我的恨意,是从何而起的?我告诉你,是因为芸娘那个女人的死,那天晚上,你那一剑,刺去了咱们的父子情意,你将我打飞的那一巴掌,打出了我的恨意。"

杜智斜着身子,换了只腿跪着,一肘搁在扶手上,手背托着下巴,看透郑乔内心的挣扎,那张清秀俊逸的脸上因为笑容的古怪,图生出几分妖异来,他嗓音刻意放的很轻,带些诱导地缓缓道:

"你自己也清楚吧,若是芸娘不是在那个时候那种死法,一切也许都会不同,你会稳妥地将我们送到别院去暂避,当是在尘埃落定之后,儿女环绕,贤妻在侧,而不是像今日这般,变成整个长安城茶余饭后的笑料,等到你老的那日,连个送终的儿子都没有。"

"你说当年种种,是芸娘的错,是朱泚的错,是郑厉的错,前面两个人早就死透了,郑厉你抓不到他。如今还有一个错的人,害的你妻离散的人,她就站在你面前,你待如何?"(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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