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前往灵堂的时候，小桥就径自去探望大姊了。

大桥在内堂的阴影里坐着，小桥见到她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提前想好的满肚子宽慰的话其实都派不上用场了，大桥的脸上没有一点悲哀的神色，反而有种由于克制狂喜而产生的狰狞。

“大姊。”小桥试探着叫了一声。

“小桥！”大桥见到妹妹，高兴的起身让座。

“周将军让你来的？”落座之后，大桥殷勤问道。

“周将军恐阿姊伤心过度，叮嘱我回来后有时间便来探望。她此时往灵堂去了。”

“呵呵……我伤心过度？”大桥像听了什么笑话，“你看我像伤心过度吗？”

“大姊……”

“我高兴还来不及！孙策终于死了！我再也不用活在他的威胁之下了！”

小桥看着大桥那解恨的表情，不知该说什么：“阿姊，你……”

“小桥！”大桥抓住了小桥的手，“你不用劝我，我真的很高兴，孙策死的好，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他当初强取我二人，害我们父女姊妹不得相聚，之后又和周瑜暗通款曲，只把我姊妹掩人耳目。我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他应塞给我孙绍让我照料，对外还寄在我名下，人们都蒙在鼓里，每次见那些女客，听她们恭维我如何幸运诞育子嗣独承恩宠，我还要强装笑脸！她们是不知道孙策怎么对我的！孙绍有一点不自在他就大发雷霆，每次都用灭族威胁我！我对外挂着夫人的名头活过这些年，可是孙策何曾有一日将我放在心上！小桥，周瑜对你也不好吧？那不如我们姊妹趁着这个机会，联手……”

小桥轻轻的从大桥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阿姊，这些话，以前你也跟我说过，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我们姊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城破之后本来就朝不保夕，被孙将军取到城郭也是意料中事，妻妾奴婢，哪里是我们能决定的。况且孙将军本来就没说过娶我姊妹，若非周将军从旁劝谏，给了父亲不少金帛以为纳妾之礼，我姊妹也就是孙将军奴婢，又说不定早死于乱军之中。自阿姊到孙将军处，衣食无忧，孙将军又以阿姊为绍公子生母，诸人尊奉一声‘夫人’，若真以阿姊为一介侍婢，或打或骂或卖或杀，阿姊又能如何？”

大桥惊讶的看着小桥：“小桥，那周瑜对你做了什么，你竟为他们说话！那周瑜本为女子，你做她的妾侍，她不可能善待你啊！”

“周将军对我很好。”小桥加重了肯定的语气，“在营帐中，一直对我以礼相待，我虽为随军妾室，但周将军未曾折辱我，军中上下，都尊称我一声夫人，似此复何求？”

“小桥！周瑜不可能真心待你，她不过是骗你！你以前不是说她告诉你过一两年就送你走吗？都这么久了，她还不放你走！”

“军务甚忙，周将军无暇□顾及此事，这些我都知道，这不怪周将军……再说，她不是没再提过让我出嫁，是我自愿留下。阿姊，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的，我们姊妹遭此乱世，能保全自身已经不易，如今不仅骨肉得全，更有锦衣玉食，又何必再生他念？”

“我不甘心！”大桥吼道，“孙策害我一生，我要让孙氏全族都不得安宁！孙绍是他唯一的儿子，我就先从此子下手！”

小桥大惊：“大姊不可！绍公子是孙将军唯一的子嗣，若有不测则桥氏族灭矣！”

“你以为我要杀他？”大桥轻轻笑了，她正常起来的样子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女，会让人恍惚觉得她刚才的狰狞都是虚幻。“我才不会那么干呢。我不杀孙绍，不仅不杀他，我还要好好对他，当成我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我要为他争取江东的最高权力，他应该是孙策唯一的继承人不是吗？孙权算是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提领江东？说起来有一点我还是要感谢孙策：若不是他，我也没机会知道一班文武大臣。如今我已经联系了一班文臣，他们都愿意扶保我儿孙绍，小桥，我现在只缺武将拥护。你回去告诉周瑜，让她起兵拥立孙绍，事成之日，我便是江东真正的太夫人，而周瑜会执掌江东全部兵权，程普等人，愿杀愿留，她说了算，最重要的是，绍儿做了江东的主公，她就可以经常陪在亲生儿子身边了，不用像现在这样，遮遮掩掩避人耳目。”

小桥呆呆的看着大桥，她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大姐了。

“啪！”

这脸打得，真是响亮。

孙氏抬头看着面前怒气冲冲的孙权，一脸的不可思议：“二哥，你竟然打我……我做错了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今天都跟公瑾说了什么？”

“我……我只是要她侍奉二哥，这说辞不是前几日就商议过了吗？当时母亲也在，二哥你也没有反对啊！”

“我是没反对，可是我也没赞成！当时碍着母亲在，我不好说你，谁知道你就真的自作主张了！”

“二哥！”孙氏觉得委屈，“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以为你的心思没人看得出来？大哥在的时候我和母亲就都知道了！大哥遇害，你早晚还不是要纳周瑜？我愿意帮你，你不感谢我，还要怪我！”

“真是多谢你一片好心！”孙权盯着这个小妹妹的眼睛，孙氏在孙权的眼神里读出了凶狠，连她也会害怕的凶狠。“我是对公瑾有意，但我不会看着她为难。大哥在的日子，我只要能帮到她，也就满意了，大哥不在，我会比大哥对她还好，天长日久，不信她不会感动。可是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把她逼上绝路，你还拿绍儿威胁她！我的好事全让你毁了！”

“我……我只是吓吓她的，绍儿的事，我不是真的……”

“绍儿是我和你的亲侄子，大哥唯一的子嗣，别说真的对绍儿下手，你连想都不该想！”

“可，可是，定下此事的时候，母亲也在啊，母亲也同意的！二哥你为什么只敢责骂我！”

孙权慢慢的从剑架上抽出剑来，扫了孙氏一眼，她打了个寒战，立刻噤声。

“不要把母亲想的和你一样，母亲是为了整个江东着想，而你，不过是为了自己那莫名其妙的私仇罢了。我就一直不明白，你从第一天看到公瑾，就处处诋毁她，她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这样报复？”

“我恨她！都是女人，凭什么她能统兵征战左右逢源上得大哥信任受母亲重视下有文武尊奉士卒爱戴坐收江东万人敬仰，而我就只能在府里做女红！”

孙权冷冷的看了看孙氏：“女人的嫉妒心都像你这么无聊？”

孙权转身出去了，孙氏只能听见他对左右下令：“送郡主回内宅，把一应工具都备全了让她专心刺绣！以后没我的命令不许她随便到前面来！”

然后整个后堂都充斥着孙氏绝望的嘶喊。

小桥回到府中的时候，周瑜正靠着几案发呆，小桥叫了几声，周瑜才回过神来：“小桥，见过大姊了？绍儿怎么样？都还好吗？”

小桥犹豫着，周瑜看出来了，她慌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没有，大姊和绍儿都好，只是……”

“只是什么？”周瑜紧张的问。

小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周将军！事关江东安定，小桥不敢隐瞒！”然后就一五一十的把大桥的话都说了。

周瑜默然半晌：“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吧。”

“我先服侍将军睡下。”小桥兢兢业业的扫榻拂枕，安排周瑜躺下，周瑜也没拒绝。

其实周瑜根本睡不着。

孙氏说过的话一句一句的出现在脑海，周瑜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你以为，带几个人宣誓，就完了？”

“就是你那好儿子孙绍！”

“别人未必这么想，我们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这么想。”

“公瑾欲取信江东，倒也不难。”

“那还有一个办法可确保江东无虞——杀了孙绍便可。”

“那就明日。”“公瑾可要想好了。”

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泪如雨下的吴夫人：“你要恨就恨娘，娘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啊——”

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小桥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天不亮就起来梳洗，看向周瑜卧榻的时候吓了一跳——周瑜抱着被盖就那么呆呆的坐着。

“将军——将军醒得这样早，为何不唤妾服侍？”

“小桥，帮我梳洗。吩咐外面安排车驾。”周瑜答非所问。

孙府后堂，吴夫人听说周瑜一早就来了，连声命人快请。

周瑜走进后堂的时候，吴夫人吃了一惊，还没见过周瑜这样装扮：铠甲罩袍都去掉了，换了一件白色乘云绣的曲裾，没戴冠，用白色绸带扎了发髻，最外面依然是披麻戴孝的。

这个样子的周瑜，和平常站于人前凸显威武阳刚一面的周瑜不同，很柔美。

吴夫人心里是明白的。

周瑜向吴夫人见礼后，神色平静的坐在吴夫人对面，不带感情的开口了：“昨日之事……听凭……母亲，发，落。”

这话说得吴夫人并无欣喜，反而觉得心酸，眼泪就又要落下来：“瑜儿……”

“不过，伯符临终有言，万事以保全江东基业为根本。为大事计，瑜于此处立三约，伏望母亲允之。”

吴夫人点头：“三约为何？”

“第一，请主公保绍儿平安，且小桥可随时探望绍儿。”

“这个自然，公瑾不必忧虑，绍儿也是老妇亲孙，老妇第一个要保他平安无事。”

“第二，主公需尊奉先主公，四时祭祀，仪体隆重不可轻慢。倘异日主公成就大业，必追谥先主公。”

“这个我去与仲谋说，想来不难。”

“第三，瑜请主公早谋子嗣之事，瑜不能从。”

听到第三条，吴夫人为难了。

其实三个条件，就第三条纯私事，可是就第三条不好办。

周瑜的话说透了就一个意思：不生孩子。

吴夫人不能确定孙权知道了这个条件会是什么反应，她直觉孙权会暴怒。

“老妇尽力劝说。”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倘若主公不允或犯其一，瑜必一死以报先主公。”周瑜继续平静的说着，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吴夫人的确是够了解自己儿子的，孙权在后宅听着母亲把周瑜开的条件一条一条复述给自己听，脸色越来越难看，到了最后一条，孙权就一拳砸上了几案。

这还不算，吴夫人把周瑜的威胁复述完，孙权就有了杀人的冲动。

“仲谋，我看公瑾神色，确实已无转圜的余地了。此事，我孙氏亦有愧于她，不可逼之太甚。”吴夫人无奈的让儿子死心，“你要么就答应，要么就等着给公瑾收尸吧。”

孙权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对从人说：“把郡主带来。”

孙氏其实等同于被孙权软禁了，对此吴夫人也不敢深劝，孙权平时是冷静深沉的，所以发怒的时候就非常可怕，而一旦劝他放了孙氏，他就发怒。吴夫人疼女儿，却也只能打算等孙权情绪缓和些再慢慢劝谏。

孙氏来到母亲和哥哥面前，几天的严厉的软禁让她收敛了些：“拜见母亲，二哥。”

孙权摆手让她坐下，然后就把事情跟她说了，孙氏的眉就又挑了起来，怨毒的情绪似乎又回到了她身上：“我就知道周瑜不可相信！她这条件，明着看是忠于大哥，让我们做逼迫忠良的恶人，实际上，她还是另有图谋！三个条件，件件都是为孙绍打算：尊奉大哥，则孙绍身份贵重；孙绍平安无事，便是继承大哥最合适的人选；终生只有孙绍一个儿子，她就可以全力支持此子——用心何其歹毒！”

孙权冷冷看了孙氏一眼，孙氏觉得自己的心脏抽了一下，她忙低下头。

“那你说怎么办？”孙权问道。

“二哥绝不能答应此事！”

“不答应，你是要我给公瑾准备后事了？”

“我的意思是，大哥可以权且应承。但是有些事不必严格执行。孙绍的安全可以保证，尊奉大哥的事情，就先拖一拖，反正二哥现在虽是江东之主，却没有朝廷的封赐，自然无权追谥亲眷。至于第三条——等人都是二哥的了，怎么做还由得她周瑜？若真计较起来，孙绍还在二哥掌控之中，周瑜岂敢造次？”

孙权听了，沉吟半晌，就在孙氏颇有些自得的时候，孙权站起身来，对左右说：“依原样送郡主回去，非谕令不得上前。”

周瑜已经快忘记穿女装是什么感觉了。

但是好容易穿一回偏偏还是在她最无心于此的时候。

所谓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

没有聘礼没有嫁妆没有婚房，什么布置和改变都没有，周瑜对这里熟悉的闭着眼睛走都不会撞上。

这在过去，是孙策的居所，现在是孙权的。

严格来说这当然不是改嫁，因为周瑜从来都没有结过婚，相比来说，孙权给她的礼遇倒是最隆重的，更有些婚礼的样子。

但周瑜仍然只是怀念当初在这房里穿一件缣衣，脑后挽个发髻，赤脚走来走去的日子，那个时候陪着她走来走去的，有孙策还有孙绍。

孙权走进来，看见的周瑜就是呆呆坐在榻边眼睛没有焦距的盯着前方的样子：“公瑾？”

周瑜抬头看了看，然后站起来行礼：“主公。”

“用过晚膳了？”孙权没话找话。

“何敢劳主公动问。”

“我已经把大桥遣送回原籍了，绍儿身边如今都是得力之人，你不必忧虑。”

“多承主公关照，瑜代绍公子拜谢主公。”

孙权觉得自己的耐心似乎很轻易就会被周瑜磨没了：“公瑾！你跟我哥当初也这么主公来主公去的？”

“瑜与主公，与先主公不同。先主公在日，瑜与之乃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

“大哥早逝，君臣之义不存，骨肉之亲难续，我会替大哥照顾你，我可以保证，什么都不会变化的。”孙权握着周瑜的手，恳切的说。

周瑜终于肯看着孙权了：“主公？”

“何事？”

“您应该自称为‘孤’。”

欢娱嫌夜短，浮生恨漏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