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追赶队伍的女兵们(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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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严沉默了片刻,想起马上要分手了,自己还跟他发脾气,很有点后悔。她把他的手握紧说:“你可要,可要活着打回来。”

“没有你批准,我且死不了呢!”

出乎意料的是,那两个人的工作倒极好做。小高是服从命令惯了的,往哪指就往哪打,不知道什么叫讲价钱。俞洁听说要继续追赶,虽有点沮丧,可也没什么选择余地。只是在帮她们轻装的时候很费了点劲儿,什么零碎都舍不得扔。几经反复,才使她们同意只带着粮袋、两身便衣、提琴和发给她们的三颗手榴弹,其余一切都扔给连队司务长去处理。

分手前孙震又嘱咐她们,三个人要生死与共,团结一心,能不进村就不进村,能不宿营就不宿营,要克服一切困难,追上自己的队伍。

周忆严今年十九岁,但看起来要大些,即使在比她大三两岁的人中间,她也像个大姐。碰到叫人生气的事,她很少发火,至多脸红一阵,说话带点颤音;碰上叫人们狂喜的事,她也不会大笑大喊,多半把两个好看的嘴角弯上去,轻轻地在嗓子里格格两声。这一点曾经引起俞洁误会,以为她心机纤巧,善于掩饰自己。其实,俞洁是不了解她的经历。

忆严小名叫秀儿,生在天津,只记得有个爸爸,不记得有妈妈。爸爸是个唱昆曲的。从记事忆严就在打了花脸、贴了头面的人中转来转去。她七岁那年,爸爸陪着人唱“钟馗嫁妹”,一个斛斗翻下去再没有起来。从此她就成了全戏班的公共孩子,这个叫她去买盒烟,那个叫她沏碗茶;吃饭时白大爷给块烙饼,田二姨给夹块咸菜;睡觉就在戏箱旮旯铺个草袋子。人们像喂条小狗似的喂养着她。后来,戏班维持不下去了,演员们也要各奔东西。管事的只好领着她,到常去唱堂会的裕二太太家磕头,求太太把这孩子收下来当丫头。裕二太太扭捏了一阵,留下了她。等戏班一离开天津,她转手又把忆严送给牌友刘太太,顶了她的麻将牌账。

刘太太的男人在北京另有个小公馆,一年也不回天津一两趟。这里只住着太太、一个胖小姐和一位抽大烟的少爷。下房里,太太一位远亲以半主半仆的身份当管家,还有个兵痞出身的守夜人。有谁经受过这个世界里的这种生活,只要看看这些成员,就能想到秀儿要有多顽强的生命力,才能挺受过来。谁都比她地位高,谁都比她权力大,谁都可以支使她、折磨她、侮辱她,并以此来发泄自己对生活的厌倦、仇恨和敌意。

她白天要收拾三个人的屋子,倒三个人的便盆,洗三个人的衣裳,伺候老太太喝茶,伺候少爷抽烟,伺候小姐绣嫁妆。晚上要替管家干活,替守夜人打更。管家和守夜人合伙偷东西。她看得明明白白。说出来,那一男一女半夜里堵上她的嘴,用炉通条烫她;她不说,主人又认定是她偷的,让她在雪地里饿着肚子一跪几个小时……

她终于也熬不下去了,觉得这样活着,既看不到希望又没有意义。可是正当她准备了却自己这短短一生的时候,忽然从天外伸过一只救助她的手来。这家来了个姓林的客人。这个人一连来了好几回,每次都是秀儿送的茶。第四次来时,她刚倒了茶要退下,太太说:

“秀儿,先别走,这是大夫。请他验验看你有什么病没有,怎么总这么瘦呢?”

那人慈祥地笑着,拉着秀儿的手说:“别怕,我给你捏捏积就是了,不像有别的病。”

他叫秀儿扶着椅子站好,撩开了她的衣服后身,顺着腰往颈部按摩上去,触到肩胛骨处问道:“孩子,你背上这块青痣是从小就有的吗?”

秀儿点点头。

“别处还哪里有?”

秀儿说:“左大腿上也有一块。”

那人放下秀儿,转脸对太太说:“就是的了,请您把文书拿来,我们当场过付了吧。”

太太打发秀儿出屋去,一会儿的工夫管家就来通知她收拾东西,给她道喜,说来的那人是她舅舅,特意来赎她的。

秀儿估不透是真是假,是福是祸。可她明明记得自己是什么亲人都没有的,她又惊又怕,浑身哆嗦起来。这时候姓林的客人自己到下房来找她了,他看了这暗黑潮湿的下房,抚摸着秀儿瘦苦伶仃的肩膀,眼圈红了,哽咽着说:“孩子,外婆找了你许多年了。”这神情、这声音,是秀儿从父亲死后再没有见到和听到的。世界上又有人把她当人了。尽管她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可是她不由得扑上去抱住他呜咽大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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