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话说陶然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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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打过拳,读过书,到了闲聊时间。这时,旁边有两个生人,老管没注意,就冒冒失失地说:“听说天安门前,人山人海呀……”

茶镜正往表壳上倒鼻烟,顿了一下,看看胡子。胡子伸手蘸了点,往鼻上抹着说:“嗡嗡,今天这点烟味更醇了。”

大家都不再吭声。

老管觉得这里的气氛和天安门前,完全是两个时代,两个世界,很有点气闷。忍耐不住,又说了半句:

“这人民的意志……”

茶镜把表壳伸到老管面前说:“你尝一点?”将军站起来点点头说:“西边月季园的月季开了,血点红,凤头紫,照夜白,各按各的意思开,合在一起就成了春天。你看他们在冬天全都残枝败叶,原来心里在暗使劲呢!”

说完他冲老管神秘地一笑。

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散得格外早。老管一个人往回走着,觉得和天安门那热烈沸腾生活相比,这陶然亭简直是坟墓。

想到自己是被人硬逼着走到这坟墓里来的,既气不忿,又委屈,可又想不出离开这一伙他该往哪里去。

这天晚上,他早早就铺上床要入睡,可是居民组长砰砰地敲门,叫他上民兵小分队听广播去,全市居民一个都不能落。

他到了民兵小分队,人已挤满了。和平日居民开会一样,人们都低眉敛眼,不说不笑,全屋里冷森森的。他觉得有些异常。

八点半钟,广播了《人民日报》文章:“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

听完广播,他浑身乏力,腿软得连楼梯都上不去了。这晚上他一夜没有合眼,这时他才发觉自己从天安门广场回来是暗暗滋生了一线希望的,只是在这希望破灭之后他才看清它。

很奇怪。昨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自己一点风声没听见?原来从天安门回来到今早上去陶然亭自己和谁也没接触。而今天从陶然亭回来自己又反锁了门。那三位老兄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反响呢?一定仍是那样木然处之。他觉得能锻炼成那样没有烟火气,着实不容易。锻炼为了活着,活着为了锻炼,这种循环太有点嘲弄味道了。

外边传来第一班公共汽车的滚动声。他起床、穿衣,然后从紧锁的衣箱中找出一瓶密封的“燕岭佳酿”。这酒是他研究一生酿造,最后的一次成果。本来是留下作个纪念的。出了四月五日那样的事,他觉得这个纪念没有意义了。应该让它和自己的事业一起被忘却。他带着它去陶然亭,想和那三个伙伴共同喝光,当作和自己的大半生告别。他把酒放在书包里,提着来到陶然亭。这天早上来的人特别少,可三个人却都早到了,各自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练自己那一套功夫,不比往日用力,也不比往日松懈,一切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

老管把书包挂在松树上冷静一下,也开始打自己的吴式拳。

学习的时间,将军掏出毛选第二卷来,翻了半天,指着对胡子说:“今天临时改学这一段吧。”

胡子就念道:“知识分子在其未和群众的革命斗争打成一片,在其未下决心为群众利益服务并与群众相结合的时候,往往带有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倾向,他们的思想往往是空虚的……”

念完之后,将军照例要谈几句体会。可今天他半天没吭声。

大家说:“该你了,怎么冷场呢?”

“我想说的,毛主席早说透了,”将军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脑门说,“老一辈的,周总理给我们做出了榜样;小一辈的,这几天给咱们当了先锋。前有车,后有辙,咱们剩下路都不多了,没多少工夫再闹鬼打墙,奔有亮光的地方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吧。这几年,咱们的家底,凡是看得见的、摸得着的都抖落得差不多了。还有些家底是在人们心里、脑里、手心里的。这一部分更宝贵,更难得,谁要有谁就把它看好吧。不然等到有一天人民用着它时,发现保存它的人白把它扔掉了,那可上对不起祖先下有罪于子孙了。”

将军说完,眼光朝每个人都扫了一下。老管感到脸有点发热,躲开了他的视线,心想也许将军是泛泛而论,并没有所指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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