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9.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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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接踵而至,砸的沈万沙有些头晕,他下意识松开赫连羽的袖子往前走——小栎子受伤了,还哭了,他得去看看!

被赫连羽拦腰抱住。零点看书

“你放开……”沈万沙喃喃出声,卢栎身上鲜血灼的他眼睛生疼,心都紧紧揪成一团,“你放开我!”

赫连羽轻叹口气,“我带你过去,但你先不要出声,好不好?他们在吵架啊……”

沈万沙脑子整个是木的,没听出赫连羽话中隐意,只知道赫连答应了,立刻往前走。他就想看看卢栎,只要卢栎没事……

早在击退来犯时,赵杼就下令让府兵退开。赫连羽帮忙与洪右一同看着,短短时间内,府兵已全部退完,暗卫小队不但迅速清理了地上尸体,连整条街都清了个干净。

西京城东最热闹的大街,如今一个不相干的人都没有,连临街的窗子都关的紧紧,别说大声喧哗,连呼吸声都透着小心翼翼。

炽烈日光下,卢栎眼睛像被水洗过,就像最初雪中偶遇时一般,干净纯真,清澈见底。

不一样的是,此刻这双瞳眸里燃着熊熊烈火。

赵杼早年爱看杂书,一些神怪志异里总提到世间不见的火焰,水中火,冰中火。明明水火不容,这些火焰却能在水里,冰中燃烧,无声无息,无所畏惧,就算只有一点点,一旦燃起,就永世存在,什么都扑不灭……

此刻卢栎站在他对面,高高扬起的眉梢,绯红的眼角,紧抿的唇,唇间的鲜血……每个部位,每个细微表情都写着浓浓的悲伤与失望。炽烈火焰就像那水中火,在他眸底生了根。他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清澈干净,因为这怒火更显生机,可这火……却再也消不灭了。

难以言喻的恐惧箍住了赵杼心脏,内心有个声音尖叫着提醒他,必须做点什么,不然就要失去卢栎了!卢栎永远也不可能原谅他了!

他让卢栎这么难过,卢栎怪他,恨他,不应该么?

他有什么立场狡辩?做错了事,就应该承受结果,狡辩的下场……他不是最清楚?

立军之法,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管结果如何,该扬的要扬,该惩的惩,巧言狡辩者,罪加一等!

他不是都明白!

赵杼双手握拳,头垂下,高声喊出,“我错了!”

“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你我的身份!”

第一次,平生第一次低头认错。

幼时害死宗室兄弟,他没有认错;被父亲压着禁足皇城,他没有认错;最初战场并非一帆风顺,几次重伤几乎丧命,身边士兵一个一个离去,他也没有认错!

因为所有的事,都是情势所迫,他对于自己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不后悔!他做了所有自己能做,应该做的事,他无愧于心!

可这一次,对待卢栎,的确是错了……

卢栎是他想携手一生的人,不应该被这样对待,换他是卢栎,不把自己杀了已是慈悲!

平王给予外界的印象,多为强大,冷酷,高高在上,他会随心所欲做任何事,独独不可能道歉!

可以想象,看到这一幕的人如何震惊。

卢栎却笑了,声音里透着嘲讽,“小民应该感到荣幸么,平王殿下?”

“我不该瞒着你我的身份,”赵杼紧紧盯着卢栎,上前一步,眉宇深凝,眼神坚定,“我错了。可我对你的心,你当知晓。”

赵杼今天穿的是一身蟒青缎的武袍,略贴身,方便动作。卢栎此前看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今日一看,发现竟是样样不同。

衣服料子富有质感,阳光下隐隐泛着光泽;肩,背,襟口,袖角做工极精心细致,别的武人身上穿着的,跟他一比都显粗糙;腰带上扣的不是普通白玉,好像是象牙;他身材高大,肩宽窄腰大长腿,挺括衣袍穿在身上,更显气势威武不失优雅,还透着上位者的贵气,极为夺人眼球……

是啊……赵杼是平王,封建社会中的皇权者,怎么会与旁人一样?

卢栎退后一步,捂住眼睛,声音喃喃,“你没错……你怎么会有错呢?是我错了……我有眼无珠,活该有此下场……”

他深深吸了口气,逼自己镇定下来,手不要再抖,身体不要再僵硬。

纠缠以前过往没有意思,赵杼耍他,结局已经造成,他像情场失意的女子那样纠缠追问有什么意思?

这样已经很难看了,不要让自己更难看。

“你本人在这里,却是省事了……”卢栎松开手,脊背挺的笔直,静静看着赵杼,“退亲吧。”

赵杼眼睛倏的睁大,话语像从齿缝中迸出,“你说什么?”

“我说……”卢栎脸上露出非常难看的笑容,无奈又苦涩,“我们退亲吧,平王爷。”

“不准!”最害怕的一刻终于到来,赵杼再也抑制不住,狠狠抱住卢栎,“我不允许!”

卢栎奋力挣扎,“你滚,滚开!”

赵杼不敢放,下意识觉得只要放开,就会永远失去卢栎,反而越抱赵紧。

见卢栎激烈挣扎,他也生气了。

为什么不听他解释!难道只说一次谎,就要被判死刑,不能活着了么!难道相处近一年,那么多日日夜夜,他付出的所有关心,爱护都是假的么!难道那些心有灵犀,互相吸引,热烈缠绵,都是假的么!

他的感情,卢栎就这么看不上么……

弃之敝屣,根本不用珍惜么!

赵杼眼睛红了,铁钳一样的大手制住卢栎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粗鲁的,充满掠夺的吻,一点也不温柔,没有半点往日的温暖,喜悦,浓浓苦涩攀升……

可怀里的这个人,纵然不甘,不愿,充满怨恨,也是他的,他不准任何人带他离开,便是他自己也不行!

卢栎激烈的挣扎着,骨节传出咔咔的响声,仿佛下一秒就会脱臼。可他宁愿受伤,也再也不想被人抱在怀里,如往日一般亵玩!

他知道自己敌不过赵杼力气,索性趁赵杼舌头卷进来时,用力一咬——

赵杼闷哼一声,离开了卢栎的唇。

卢栎呼吸急促,目光前所未有的冷,“放开我。”

赵杼狠狠盯着他,牙齿染着鲜血,声音充满戾气,“不、放!”

卢栎笑了,缓缓把自己往外拽,就算身体剧痛,骨节发出响声,也未停止。

他这样……会伤到自己!

赵杼不由自主放轻力道,任他滑出怀中。怀中空落让他心内恐惧更甚,不详预感直冲心头,“你要……走?”

卢栎眼眸微垂,“不错,我们……已经不适合在一起了。”

“你敢!”赵杼用力攥住卢栎手腕,将他拽到身边,也许是太生气,也许是太害怕,思维混乱话不过脑,口不择言起来,“你他娘要走?本王帮你护你时怎么不说走?在本王身下爽时怎么不说走?求本王帮忙时怎么不说走——”

‘啪——’

卢栎狠狠甩了赵杼一个耳光。

甩完不但旁人,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不是没打过赵杼,但都是开玩笑,用赵杼的话讲,那叫‘打情骂俏’,或是恼羞成怒,或是气狠了故意存着力气拍,像这样怀着憎恨不堪的心情,用尽全力的打,还是第一次……

手掌麻痛,忍不住颤抖,卢栎怔怔垂头看着它。他以为重生一次,有了健康的身份,也可以奢望普通人的爱情,就算这份爱情有些……不主流,也是上天赐与他的礼物,他会幸福一辈子。

他是那么那么喜欢赵杼,心里眼里满满都是这人影子,傲慢的,霸道的,一脸‘你们这群愚蠢凡人’的……每一样每一样,他都喜欢,都觉得可爱。

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

卢栎视线微转,看到愣愣站在一旁的沈万沙,“你……是知道的吧。”他声音有些暗哑。

沈万沙愣愣点了点头,“……知道。”

卢栎仰头望天,试图把眼泪逼进眼眶。他又傻了,沈万沙出身上京,父母地位不俗,怎么会不知道平王?

沈万沙意识到卢栎误会了,手忙脚乱的摆手,“不不,小栎子,我起初不知道的,我没见过平王……”

“起初啊……”卢栎笑着看沈万沙,“少爷,我没有怪你。”所以你不需要这样解释。

他边笑边转身,“我走了,你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呀……”

沈万沙哭了。

他没看到过这样的卢栎,明明是笑着,明明笑颜就像以往那般灿烂,可他的眼睛在哭……他是那么那么伤心……

“小栎子——不要走……”沈万沙视野朦胧,好朋友的身影晃动的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

可他伸出的手空空的,小栎子没有理他。

“卢栎!”赵杼再一次从背后抱住了卢栎,“你敢走!”他的话还没说完,事情还没解释清楚,他怎么可以走!

卢栎袖口一动,银色弧光在空中一闪,很快带出血光。

他的解剖刀,划伤了自己胳膊,同时也划过了赵杼面庞。

他漆黑眸底燃着浓浓烈火,语气却无比冷静,“放手。”

脸上传来微微刺痛的感觉,温热的液体缓缓滑下,赵杼知道,他流血了。可对于这点几乎察觉不到的皮肉伤,卢栎胳膊上深深的伤口更加灼的他眼睛疼……

卢栎受伤了!

因为要反抗他!

如果他继续执拗,受伤更多的不会是他,而是卢栎……

面前这个少年,明明那么瘦,明明身形还显青涩,为什么有这么大勇气?为什么……这么恨他?

赵杼不敢再拦了,他不想让卢栎受伤。

“别让人跟着。”卢栎手中解剖刀闪着寒光,“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赵杼面色萎顿,瞳眸一片灰暗,抬抬手,让手下暗卫退开。他喉咙发紧,“卢栎……你别冲动……我求你,好好想一想,别冲动,好么?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你只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卢栎勾唇一笑,突然扯过一匹跟着府兵们过来的马,纵身跃了上去,用力一夹马腹,“驾!”

马儿长嘶一声,蹄子扬起,迅速离开长街。

沈万沙吓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小栎子不会骑马!”

赵杼紧紧握拳,“……他会。”

有天无聊,他教卢栎骑马。卢栎明明是个文弱少年,骑马却相当有天赋,小半天,就能骑的有模有样了……

“我们……真的不管了么?”沈万沙紧紧咬唇,脸色白的吓人。

赵杼没回答,只是打了个手势。

一队灰衣人立时跳出来,跪于他身前听令。

“跟着王妃,但如果有被发现的危险,就于远处待命。”赵杼其实很想自己冲上前,但他知道,以他现在心情,过去怕是忍不住现身,让事情更糟。

不若就给卢栎一个冷静的时间。卢栎很聪明,很理智,总会想清楚,不管怪他,还是恨他,总会与他有个了结……

但为了避免事出意外,他又下令,“封闭西京各城门,邢左洪右,你们亲自负责,本王不想本王的王妃离开,本王却不知道!”

“是!”

……

卢栎明白赵杼的性子,这人不可能完全放开手,真的不派人跟,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想想,以后如何应对。

当然,他心底已有了防心,就算下意识,也找到了不错的地方。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宽大,一马平川,周遭没有房子,没有山,连树都没几棵的地方,视野一览无余。如果有任何人跟过来,立刻就会被发现,不管来人武功有多高强。

卢栎很难相信,西京城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但就是这么巧,被他找到了。

他揉着马脖子,“谢谢你……”

马儿骄傲的嘶鸣一声。

“好在七月盛夏,草虽长的矮,倒是够密,”卢栎拍拍马儿,“去吧。”

马儿拱了拱他,甩着尾巴,慢悠悠一边吃草去了。

卢栎原地坐下,收拾自己乱七八糟的心情。

震惊过后,他的理智已经慢慢恢复。

这份感情建于谎言之上,就算赵杼有什么苦衷,事实已经造成,他不想听解释了。封建社会权贵玩法多样,赵杼能骗他一次,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卢栎往后仰,平躺在地上,抬手搭住眼睛,手背再一次被眼泪浸湿。

生而有病,家人的小心翼翼,让他知道自己与普通人不一样,就算坚强努力,用普通人做不到的出色能力证明了自己,他仍然不是普通人。

他出生多久,就让家人担心了多久。他渴望感情,友情,爱情,书中,影视里描绘的那么美好,他也很想尝尝个中滋味,可是他不敢。

他不能让更多的人担心。

他不敢交朋友,不敢对任何人心生好感,要求自己咬牙扛着,因为那是上天给予他一个人的苦难,牵连到家人,已经足够了。

意外重生,他有了健康的身体,最初他兴奋于自己可以跑了,可以享受所有男孩子向往的刺激快|感,后来,他渴望更多的,是体验普通人的感情。

张家人给予的温暖让他留恋,沈万沙的友谊让他深夜梦回都忍不住感动,对赵杼的依恋……让他觉得,圆满了。

就像一个周身浸在黑暗里的人,找到了自己救赎,他全心全意的喜欢着赵杼,因为这是他的生活,是他重活一次的意义。

赵杼对他……很重要,比任何人都重要。

手臂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疼,卢栎紧紧咬唇忍着,检讨着自己的错误。

赵杼有错,他难道一点也没有?他喜欢刑侦破案,学了很多知识,若他有心观察,定然能发现身边人的不一样,可他没有。

他把公私分的很清楚,案情是案情,他必须全身心投入,调动所有知识,用力去想,去思考,去解谜。可对于朋友,他觉得需要全身心投入的,是感情,是信任,既然做了朋友,做了恋人,就不应该怀疑,揣测,要用最纯的心去对待。

案件中看到各种背叛,人性黑暗已经够了,他想以真心换真心。而且,他期待纯粹的感情,生活已经那么累,和爱人在一起时,不应该这么动脑子。

他应该睁大眼睛仔细看的……

他不应该担心看到不好的事造成朋友尴尬就不观察的,就算有不好的事,一起面对,或许是对朋友更大的尊重。

如果他早早这么做,就不会发生的今天的事。

可他真那样处处观察,挑剔,还能找到朋友么?

卢栎很迷茫。

可信任被打破的感觉太糟糕,他不想再承受一次。

所以这份感情,不应该再继续了。

……

天色渐晚,绚烂晚霞染红了天,微风带来夏花的清香,醉的人想流眼泪。

卢栎抬高手,看着指缝中的天空,听到自己眼泪落到草叶上的声音。

大夏朝,初来乍到,一切都被他搞砸了,那么那么失败,所以,放下吧。

他承认自己没出息,想了半天除了躲没想出别的办法。

他知道赵杼性子,身为平王,位高权重,想找自己,不要太简单。他不想一辈子活在这个阴影下,只有换个活法了……

做了决定,心里舒服很多。卢栎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思考怎么离开。

可一瞬间,沈万沙的脸映到了脑海里。

卢栎一点也不怪沈万沙,沈万沙说他起初不知道赵杼是平王,其实就算他一直知道,他也不怪他。平王是王爷,只需要小小威胁压迫,沈万沙就不能对他说,这是阶级地位使然。

而且沈万沙与赵杼……是不一样的。

朋友与爱人……是不一样的。

“对不起……”喃喃声音从卢栎泄出。他要走,就是要连沈万沙这个朋友也要舍弃。少爷那么热情,那么可爱,以后的路上没他相伴,肯定没滋没味。

可他必须舍。

灌县,张家,所有他喜欢的人,都要舍……

卢栎有时觉得自己太凉薄。

就像办案时,他总能抽身事外,冷静苛刻的判断罪犯罪行。他好像有点嫉恶如仇,恨所有手染鲜血,刻意杀害别人的人。他缺少同情心,永远不能感同身受,除非案件牵涉老人,孩子,女人。

他冷眼看着世事,就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他可以舍弃太多东西,连家人亲情,有时都觉得是负累,他对别人其实不好,对自己……更狠。

舍弃这一切,初时感觉会有些难受,可他会挺过去,或许经年之后,偶遇沈万沙,他还能从容道一声好。

……

突然间,一阵熟悉的‘嗷呜汪汪’声音传来,下一瞬,一只小白团子扑到自己怀里。

“大白?”卢栎非常惊讶。

大白热情的舔他的脸,“汪汪!”

有脚步声靠近,在他身边停下。

卢栎抱住大白,视野里出现一个女子。

梨花面,多情目,红裙妖娆,女子似把天边晚霞披在了身上,美不胜收。

“想离开吗?”她说。

……

赵杼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卢栎还是没有回来。虽然城门处回报没有看到卢栎,各处也未有异动,他还是忍不住了。

他招来元连,冷声问,“你保证卢栎没有离开?”

“王妃选的地方太巧,我们没办法靠近,只在更远的圈子等候,无一人看到王妃出来。”

赵杼狠狠一拍桌子,“走!”他要亲眼看看,再看不到卢栎,他怕是要发疯!

沈万沙拽着赫连羽坐在窗边,不时往外看,焦心的等待着。

可他没等来赵杼,只等来了元连手下。

那人是特意被派来报信的,“王妃……走了。”

沈万沙有些懵,突然上前抓住那人的手,“走了是什么意思!”

“属下等找不到王妃,王妃已经离开。”

“离开……走了?”沈万沙眼神空茫,声音破碎,“小栎子不要我了?”

他突然大哭出声,向外疯跑,“我不信,我要亲眼看看,小栎子不可能不要我!”

“小沙!”赫连羽身影飘出去,速速跟上。

风起微凉,天空中星子微现,夜色如水墨般散开。

星月之下,不知道谁的泪水,被风吹干了又现。

这夜的西京城,似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马蹄声处处,有沉瑟萧声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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