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何处闻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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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寺的香火鼎盛,来来往往的香客在佛前虔诚地叩首,将各自心中的隐秘所求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低语,希望佛祖能圆了他们的梦。

这一代的住持年龄已经高达七十左右,很多寺里的事情都交给大徒弟来做,而自己只对大事予以定夺,反正大徒弟素来性情温和,是个心肠慈悲的人。很听他的话,也尊敬他。老住持捏准了这一点也就放心了。有时看着徒弟们在大雄宝殿里晨起诵经,有时到后山的苍翠竹林间散步,有时就坐在禅房里歇息,听着大徒弟汇报寺里的事情。这日子过得悠哉悠哉。

他大徒弟人高马大,长得很是壮实。人也就生出了一副敦厚淳朴的模样。这样的人一眼看去仿佛就可以看透,是那样的稳重,持礼不逾矩,感觉不到他有任何的坏心思。

寺里的活他总是抢着最重的做,每天比众人早起打扰院子,清扫香案,担水时每缸水都灌得满满当当,劈柴后总会把柴火累得整整齐齐。实在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但他在经文上也十分努力,晨起诵经,晚时诵经,他从不缺席。看,他就是这样的,稳重又老实。

对了,他待人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倘若有那初来的香客问路,他会双手合十躬下腰说一句,施主请随我来,我给您引路。待到将那人送到想去的地方,别人叠声道谢时,他仍旧是合十躬下腰,说一句,不必,请施主自便。便会离去。

对待同门的师弟,他的态度就像哥哥一样,面对心性不定十分贪玩偶尔惹下祸事的师弟,他会规劝他们,他的训斥就像包了了一层棉花一样,不锐利却能指出对错和事理。他的师弟本觉得闯祸被人训斥很丢人,到了他这里,就像两人茶楼谈话一样,放松而又有所感悟。他们回去后会有所收敛,觉得不能辜负师兄的心意。他日日早起,敲响寺里的一口老钟,然后领着师弟们在佛前吟诵。

及至当了三年的大师兄,他将寺里的各项事情都做了规定。师弟们被他分组去打扫前院,担水,清扫香案,劈柴,烧饭等杂事,他虽然不再参与这些杂事,但他仍日日保持着撞钟的习惯。

是了,他现在在寺里一样很清闲,撞钟,带领师弟们吟诵经文,向住持汇报工作。这就是他全部的工作。但说一个人敦厚,那他是如何的敦厚呢?他在寺里无事时,看到师弟们做事,总会帮一把。他对佛经很虔诚,日日都会到藏经楼抄经。他的所做所为被所有的师弟看在眼里,他们觉得,他们的大师兄将来一定会成为新的住持。他们乐于信任和依赖他。

等到老住持归西之后,他领着众人收敛了老住持坐化后的禅房,旋即登上了住持的位置。这是老住持坐化前当着众人的面交付过的,众人也是心服口服。

彼时,他正值壮年三十岁,他穿上了代表住持身份的衣服,他清闲了下来。他不能再在师弟们做活时去搭把手,不能再去日日撞钟。但他仍留着一些旧习惯,他仍领着师弟们晨吟晚送,仍然日日到藏经楼抄经。他也多了一些新的习惯,到禅房里冥想,到后山里转转。他的僧侣生活从没有泛起过一丝波澜,他觉得,此生也就如此了。

他的法名是空山,他的俗家姓名是陈江保。他自小就长在寺里,和剃度入寺的师弟们不一样。他接受的教育只有佛经和老住持的言传身教。尽管他守礼稳重,对寺里的事全权在握,应付自如。但寺外的天地他不懂。

他总觉得有些事应该不一样,比如,像自己与他人不一样,像寺里的事和寺外的事不一样。还有一些事应该不一样。但当他颂起经时,他就可以将这份莫名的情绪压下去,然后做该做的事。

一晃眼,两年过去。来来往往的香客身上的绸缎变成了粗布,原本健康的面容越来越枯黄饥瘦。带来的贡品由精美可口的糕点变成了掺杂谷子高粱的面食,香油钱也越来越少,就连给佛祖烧的香都由指头般粗细变成了线香。及至香客也是逐日变少。

他去后山散步时发现山里原本四季从不断流的溪水一日日地缩减,到最后原本宽宽的河道变得一步就能跨过。他到溪水汇成的湖泊去看,湖泊里的水也在变少,湖岸的污泥被灼热的太阳晒得皲裂。他看到山里的树渐渐枯了叶冠,绿绿的青草由翠绿变得枯黄,这枯黄的草仍挺着躯干,他用手去摸了一下,枯黄的叶子干脆地折在他的手心里,他用手一捻,碎成粉末的叶子从他手心落下,他的泪,也跟着坠了下去。一滴一滴,沾湿了他的衣袍。

他的泪,是为了这枯黄的叶子掉的吗?从他心底传来的抽痛让他不知所措。

后来从皇城传来圣旨,说天下大旱,黎民困苦,皇帝急火攻心,驾崩了。还有那街间传言说找回刘皇后的嫡子来继承皇位。如今的朝野上下动荡不安,百姓也难以自保生活。

寺里的香客少了,后山真的成了空山,没有水可以打了。寺里现在一没香火,二是存粮已尽。他主持着开了一次集会。“诸位同门,天降大难,朝廷自顾不暇,大昭寺也到了绝境,我身为一寺住持,不能眼看师弟们在这里苦守等死。然佛经上说游历人间,化百方饭,亦是修行。现随心散去吧,若有太平日,我亲迎归者。”底下的和尚们有的已经用手擦眼泪,有的一脸悲戚,有的倒是转身就走。他看着这纷噪的景象,整个人却处于一种静谧中,仿佛他是站在幽密青翠的山林,而不是站在这离别相散的前院。他的心沉寂了,他也要走了。

他收拾了包袱,装着一个紫钵盂,一套灰色的僧装及其他衣物,笔和纸册。然后什么都不带,也踏出了寺门。走前,寺里仍不肯离去的师弟过来请示,他说既然你们放不下,走不出,那就守好这里吧。然后就真的一句话不说,面目肃然,目含慈悲地离开了。不顾身后那一张张悲戚的脸庞。

他缓步行至山下,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新奇和痛苦。佛经外的世界,佛祖悲悯的世界就是这样吗?他生平未踏出过寺门,但从熙熙攘攘往来的香客,寺内那鼎盛的香火。也曾猜测过外面的世界应该是纷纷攘攘,富贵繁华地犹如佛祖未成佛作为王子之前居住的皇城一样。他知道上天降

灾,天下大旱,百姓的生活日益困苦。但眼前这番景象让素来稳重的他站不住,像是被人用重物撞了一样,又像头顶有什么压着他,把他往地上按一样。他快站不住了,取下手腕上的佛珠串子,手指捻着,口中念着:“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萨婆诃。”双目微阖。他念着走着,心又稳定下来了。他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

街道上有人牵着驴子走着,路上的黄土被荡了起来。那人身上的衣服有许多补丁,满是灰尘。驴子也是瘦弱的,耷拉着脑袋往前迈,那人倒也不急,没有抽打驴子,只是牵着绳子一步步地走。谁知道呢,当人没有活的希望,过得惶惶不可终日时,做什么事都是这种颓败的模样。街边还有人拉着子女坐在路边乞讨,小孩子面黄肌瘦,双眼无神,连性别都难以分出。街上还有买卖子女的人,还有空荡荡的房子,不知道人都去哪里了。

眼前路的两边是百姓的受难图,没有了繁华盛世的景象。他低下眉目,再不多望,念着经,就沿着这条城外的路一步步地向城内走去。作为大昭寺的住持,虽然他已经迫于无奈走出了寺门,散了众僧。但眼下的情景让他知道有一件事自己有能力去做,为了这苦难的苍生,自己要去求一求。

等他走进城内,站在县衙前。已是夜深了,幽深的夜色笼罩了天地,县衙前的两个灯笼在风中晃着,惨淡暗黄的光投在他的身上。他盘腿坐在一旁,闭上了双目,坐得那样安然,就像坐在禅房里打坐冥想一样轻松如意。

第二日,衙役打开县衙大门,看着盘腿端坐在两级台阶上的和尚。走上前打量着。这衙役也是个老实人、为人厚道,虽说没有什么实权,但好在资历比较老,所以年纪大了还能有份看门的工作。他的地位比普通百姓还高些,在县衙也多少见过世面有些眼光,但思想的局限和社会上崇尚佛学的风气还是拘束着他。

自从旱灾从一年前开始,到现在百姓离乱,生活越过越底到了沟渠里。不是没有人到县衙寻事。但这是个和尚,虽僧服上荡满尘土,但这一身尚算整洁体面的衣服,和他肃然寂寂的面孔,让他心下起了恭敬。站到僧人面前。

“这位长老,你坐此有有何事?”空山等衙役的一句话问完,睁开双目,起身稍微整理了衣袍,双手合十,头微微前倾,开口道:“劳烦通报一声,大昭寺住持空山前来面见县令。”说毕躬身行了礼。

“长老请先随我进去,这就去通报。”空山跟在衙役的身后,走进了衙役大门,衙役回头交代了句,一会在公堂前站住等等,自己先去通报。空山颔首说有劳施主了。便缓步走向公堂。

等到县令大人穿好衣服,走出来时,空山已经在心里将早课念诵过一遍。看那县令倒是穿着整洁,官服被他的肚子撑出了形状,脸上两腮的肉泛着油光,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小步拖着肥胖的身体走来。这县令服穿他身上,活像穿在了一头猪的身上,不合适也衬得人丑陋不堪。但当官的淫威可以从那官员滴溜溜转的细缝眼睛看出。

“哦!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新任住持空山法师吗?!快,里边有请。”这种人嘴上说着有请,双手仍被在身后,摇头晃脑地说下这话。其实他一点也不愿请这和尚进去坐,那样他还能多做会儿美梦。

这山高皇帝远的一座城池,上头的官员和下层的官员早就串通一气,上下勾结,克扣着朝廷发下的救济灾民的款项和粮食,全然不顾百姓的死活。再说现在正值朝廷动乱时期,三年五载还管不到这个地方。他们舒服惯了,越发的将心放在肚子里,然后为所欲为。邻县的官员好色,派手下去拿粮食换美貌的民女,在外宣扬着是和这些买卖子女的百姓公平交易,买回去作仆人还声称不会亏待她们。可明眼人都知道那些民女多半是被强迫去的;还有的官员就把粮食拿出来卖给富户,说是筹集善款建造水利工程造福民众,可谁不懂这是敛钱的手段。这样的世道里,粮食贵得让那些富户拿金子去买,拿宝贝去换。普通百姓只能看着忍饥挨饿,饱受煎熬;而我们眼前这位县太爷呢?他一不好色二不好财。他只注重吃食。看他那肥肠圆脑细眼大嘴的样子,唉,这一县百姓的命都让他一口口“吃喝”进去了。

“贫僧到处是请大人发放朝廷的救灾粮。”空山站着,并为落座。县太爷高坐在椅子上,“呵!”心想还真有大胆的,敢跟他提这事。那些粮食早被自己换成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吃进肚子里去了,统共剩下的还不够自己再吃半年。得想个办法打发了他。

“长老,我早已命人将粮食发下去了,长老竟不知道吗?可能是所辖之地人口众多,那些粮食分完了也吃完了。这儿没有了!”县太爷拿眼镜瞟了几眼,心里盘算着中午吃什么好,得赶快把这和尚“请”出去,要不就坏了性质。

“可是真的发放过了?!”空山又开口问道。他知道世上千百种人所求不过名利钱权酒色,但他从未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他敦厚慈悲的心性让他愿意相信每一个人,他很少开口质疑别人。但他还是问了,这一次他的双目紧盯着县令。

“真的分过了,长老可去问问。”县太爷颇觉得这和尚难缠。

“真的没有存粮了可发放了?”这一问后空山双手合十,看着等着县令的回答。

“没有,能发放的都发放了。”县令竟觉得那目光就像针一样刺过来,让他感觉忍不住要喊出“没”这个字。他的额头滴下了汗珠,感觉像是朝堂下扔签子命衙役杖责罪犯,只不过是他成了那个罪犯。他觉得如果和尚再问的话,他可能就撑不住了。

空山却闭口不言了,合十行礼之后,转身便快步出了县衙。他直面了人性的贪婪,他隐隐有些作呕,寺中那清闲稳定的生活自这一刻分崩离析,他回不去了,他知道自己的心绪发生了变化,刚刚心中那股恨意简直能让他魔怔地冲过去掐死那个县令。就是这一念之间,让空山和尚发生了改变。他知道,自己吟诵过的佛法不是无用的,只是在这尘世用不上。他是活了三十二岁了,但领略得太少。敦厚的他在寺里永远是最和善的大师兄,但面对这些污秽之后,他的情绪多了佛法中的嗔,而这让他觉得自己不一样了,自己的心里像住进了地狱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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