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是在云居院吃的。

魏家的人在用膳时言语很少, 但是每有目光相接, 脸上都会露出和善的笑意。故而用膳时气氛虽然很安静, 但是矣姀却没有觉得有丝毫的尴尬和不适。

席间楚瑄和也在列。

他是来接悦儿和颀儿回府的。

因正好碰着晚膳的时间, 便留在这里用膳。

矣姀是第一次见楚瑄和。

虽然知道他是悦儿的夫君, 但是因为各种原因, 矣姀一直没有见过他。

今日见了, 发现他长得眉清目秀，气度雍容且温和, 不但对待长辈温和有礼，对待同辈进退有度, 对待悦儿与颀儿更是温柔十足, 体贴兼备, 标准的好丈夫与好父亲的模样……

平定王已在一年前去世, 父死子继，楚瑄和如今已是平定王，地位高贵，纵如此, 他依旧能不骄不躁, 待人待物彬彬有礼, 实属难得。

矣姀由此对他有了一个很好的印象。

用过晚膳，楚瑄和携着悦儿与颀儿离去，矣姀和魏知隶从云居院里出来后，慢慢地往听竹园而去。

魏府的整体布局矣姀还不知是何种模样，但是就她目前所见, 府内的花花草草树木竹子众多……环境看起来很清雅。

既出云居院，旁边又没有什么侍人在，矣姀自然地把自己的手从魏知隶的掌心里抽出来，“我自己走。”

魏知隶无声一笑，安静地跟在矣姀的身后。

矣姀今天穿的是石榴曳地长裙，这长裙美是美，但是若是走得太快很容易……

正想着，前方的人忽然趔趄了一下，魏知隶忙上前扶稳矣姀，“夫人小心。”

矣姀往后小退一步，让踩到的裙摆在自己的脚下松开……

抬头看到魏知隶的表情，她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道，“裙子好长……”

矣姀这些年来从来没有穿过曳地长裙，嫁衣是她穿的第一件，没想到今日见舅姑穿的也是这么一件长裙，她一时有些没能习惯，步子大小急缓什么的都还未能及时地调整过来，走得快了些，才险些摔倒……

魏知隶重新把她的手执回手中，“无妨，为夫牵着你走，以后不会再让你绊倒的。”

矣姀：“……不要学颀儿说话。”

魏知隶笑，“你看起来很喜欢颀儿。”

“……他是悦儿的孩子。”她喜欢悦儿，所以对于她的孩子，自然是喜欢的。

“夫人若是喜欢孩子，那我们也生一个好不好？”

“……”

面无表情地再次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矣姀默默地往前走去，不多时便拉开了与魏知隶之间的距离 。

魏知隶这一次没去拉矣姀的手，不过他的手掌落在了矣姀的身后，虚虚地掌住了女子的纤腰……

矣姀在他的手碰到自己的时候便想要去拿开他的手，不过想法先于行动，想了想，她还是默许了魏知隶的行为——魏知隶这人，有的时候，要固执起来，真的会让人有些头疼。

她知道自己阻拦不了他，便想着也罢，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行为，他要如何，她不和他太过较真便是……

回到听竹园，两人各自去沐浴。

等矣姀踩着木屐回到房间里来的时候，矣姀看到……魏知隶并不在房间里。

没有看到他的身影，矣姀竟然察觉自己的心情似乎轻快了几分。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小桃执起梳子给她梳理长发。

闲适地问了小桃几个问题，发现她的吃穿用度都还不错的时候，矣姀心里对于她的担忧也就放松了些许。

忽然想起些什么，矣姀有些迟疑地道，“小桃，当初在木双的时候我也不曾问你，你的亲人……”

小桃给矣姀梳发的手势微微地停了停，然后不在意地道，“小姐，奴婢是个孤儿。”

“……这样吗？”

“奴婢是被木双城里的一个老婆婆养大的，老婆婆死后，奴婢就进了宫……”

“你想要回去木双城吗？”

小桃愣住。

“木双城是你的故乡，你若是想要回去，我可以找个机会把你送回去；若是你不想回去，也可以留在长安这里。”

矣姀透过镜子看小桃，发现她神色有些呆呆地看着她，似乎是没听清楚又或者是没听明白她刚刚说的话。

矣姀正想着把话语重复一遍，便听到小桃低声说道，“奴婢……想要留在长安。”

“在木双，奴婢孑然一身，没有认识的人，在这里却可以跟在小姐身边……奴婢想要留在长安。”

矣姀干脆地应下，“好。”

“你今年年纪多大了？”

“奴婢今年十七。”

“原来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了……”矣姀笑了笑，“不知你可有喜欢的人？”

小桃呆呆地看着矣姀，好一会儿后，才有些惊慌地问道，“小姐，你不要奴婢伺候你了吗？”

“……啊？”

小桃有些沮丧地低着头，“小姐先是询问奴婢想不想要回木双，奴婢说想要留下以后，小姐又想要把奴婢嫁出去……是奴婢做错什么事情了吗？让小姐这么急着要把奴婢从身边除去……”

矣姀：“……”

没想到小桃的心思竟然如此的敏感。

矣姀心里有些惊讶，但是也有些无奈。

小桃既然说要留下来，她自然是想要为小桃寻一门好亲事的，毕竟，她活不了多久了，小桃若是能有个好归宿，她也算是了了心中的一桩事。

她并没有驱逐小桃的意思，她只是……

可能这些话在小桃听来，太过于突然了，可是……于她而言，却是她目前首要想要安排好的事情。

回想起穆长豊的话语，矣姀心里总是会有种莫名的焦虑感——时间越来越少，可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却全都还没有提上日程。

她有些害怕……害怕时间不够，想要做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做，白白留下遗憾。

“小桃，”矣姀拉过小桃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我并没有驱赶你走的意思。”

“你本应在木双，却不得不背井离乡随着我来到大昭。”

“名义上你是我的丫环，但是在我心里，我是把你当成是妹妹一样看待的。既然是妹妹，我自然希望你能过得好。”

“留在我身边不是不能，不过，你总不能一辈子当我的丫环吧？”矣姀笑，“如果你以后有了心仪的男子，可以大胆地和我说，我会试着撮合你们的；如果你们两情相悦，要嫁娶，我会为你准备好嫁妆的。”

“小姐……”小桃害羞地捂住脸，“你……你……奴婢现在没有喜欢的人！”

“没关系。这个话题，等你以后有了心仪之人，我们再说吧。”

“嗯。”

“小桃，如今你我的关系，已经和先前的不一样了，这你可明白？”

小桃认真的想了想，摇摇头，“小桃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矣姀耐心地解释，“在木双的时候，你虽然照顾我，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如今我嫁到魏府，你跟着我进来，从此以后，你虽然依旧是照顾我的人，但是你与我之间的关系却要比我与这里的任何人都要亲近……我是全然信任你的。”

“我全然信任你，自然也希望你能够全然对我忠诚。只要你能做到只对我一人忠诚，我会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看如何？”

小桃的神色有些愕然，“小姐……”

“你不愿意？”

“奴婢不是不愿意，奴婢只是……太惊讶了。”小桃伸手揉了揉眼睛，看起来有些想哭，“以前的主子不会这么跟奴婢说话的。”

小桃完全没有想到矣姀会用商量的语气来与她说话。

这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矣姀哭笑不得，顿了顿，她继续说，“魏府不是一般人家。这里的人比较多，关系也比较复杂，我的身份虽然看起来风光，但是却不一定管用。今后在府里，你万事都要小心一些，不在我跟前时，遇事更要三思而后行，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小桃使劲地点头，“奴婢知道了。”

矣姀拿过小桃手里的梳子，“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了，你下去吧。”

“奴婢告退。”

小桃转身，蓦然间看到房间里的居然还有另外一人时，她被吓了一跳，嘴巴张开好一会儿才有些惶恐地吐出三个字来，“公，公子？”

矣姀没有回头，但是身子已然僵住。

魏知隶回来了？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怎么一点儿声响都没听到……

他就这么默默地站在她与小桃的背后，到底偷听到了多少内容？

……

“你先下去吧。”

矣姀没有看到魏知隶的表情，不过听到他淡淡的声音，她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他该不会是听到了她与小桃谈话的全部内容吧？

可是……

她也没有说到什么太出格的话，他因何生气？

难道是因为……她说魏家复杂？

小桃回头看着矣姀，小脸上有些惊慌。

矣姀镇定地朝她点点头后，小桃脸上的惊慌褪去些，然后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矣姀把梳子放回梳妆台上，站起来。

回头迎上魏知隶深沉暗涩的目光，矣姀莞尔，“你回来了？我有事情要与你说。”

魏知隶微微一怔——这两天，她首次对他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

眼底的黯淡散去些许，他轻轻颔首，“好。”

两人在案桌里外坐下。

矣姀平静地看着魏知隶，本想着要说些什么合适的话来开场的，但是想来想去想不到，魏知隶又一直在沉默，她只好清了清嗓子，破罐子破摔地直接开门见山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魏知隶很配合地回答，“在夫人回到房间之前。”

矣姀：“……”

所以，他这是一直都在房间里，并且，他把她与小桃说的话全部都听去了……

虽然不大想让魏知隶知晓这件事情，但是魏知隶到底是知道了，矣姀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抿了抿唇，矣姀淡定地问魏知隶，“既然你都听到了，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魏知隶的声音听起来和往日里不大一样，凉凉的，像是晨间尚未融化的白霜，“把婢女安置好后，夫人便可以无后顾之忧地逃跑了吧？”

“……”

矣姀奇怪地看着魏知隶，满脸的无辜，“我没有这么想。”

“那夫人是怎样想的？”

“做侍人的感觉如何，我很清楚。”忆起往昔，矣姀有些慨叹，“主子稍有动静便忍不住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整日里都是提心吊胆的。”

“那时候，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洗漱完可以上床歇息的时候，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是觉得快乐的。不用担忧，也不用害怕，我知道，在这个时候里，什么都不会发生，我很安全。”

“小桃在我眼里，并不是普通的丫环，我希望她能够有一个好归宿，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

“夫人能有这样的想法，何不用于自己的身上？”

矣姀并不意外于魏知隶的问题，她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小桃是个单纯的姑娘，她和我不一样。”

“夫人认为自己不单纯？”

“是……我心思重，想要的东西多。”矣姀自我赞同地轻轻点头，“或许我永远都无法像小桃一样单纯。”

小桃是一个只要吃到好吃的东西就能开心起来的姑娘。

她不能。

能使她开心起来的东西……

矣姀想，这世间也唯有热爱与自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