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前沿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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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前沿侦察

从市区西城河上的公路桥头始步,走上西郊工业区的交通干线柏油马路,在离城五公里外的工厂群半腰处,朝北斜过一条碎石路,在半截黄土山丘和一座电厂大型沉灰池之间的一块宽阔地坪上,矗立着两座烟囱雄踞的烧砖烧瓦的大轮窑和几幢砖木结构的宽大厂房,横亘着一大片宽敞整齐的半成品晒坯场,这儿就是市属砖瓦厂。全市城镇房屋建筑百分之七十的砖瓦材料都靠它生产供应,本市一家发电量四万五千千瓦的热电厂排出堆叠如山的粉煤灰废渣全靠它处理,因之,它在这座城市工业界的地位是令人瞩目的。然而,走进它的大门,眼前出现的却是如此一番景象——黄泥遍地烟灰四散的道路和场地,千年难变以手工操作为主的落后工艺,几百辆奔跑如飞的手推车,一群群满身泥汗的男女工人——这一切,又会给人留下不爽的印象。明乎于此,社会上人们对这家工厂的口头形容街坊久传:“泥灰满身出力冒汗,工不如农身份低贱,产品如山赚钱困难,贡献不小名声不响”便不是戏谑的讽言,而倒是客观的评价了。

曾有为进厂上任后,兴致勃勃地到厂区各个角落都溜了个遍。有一回,偶尔走出厂后门,眼前展现出城西乡村绿油油的田野,沿着西郊工业区排水渠道的北岸,分布着一片狭长的桑林,排列成行的桑树枝挺叶茂,桑株之间松软的砂土上间种着豆麦作物,充分显示郊区农民们精耕细作的传统风气。他沿着东围墙外的小径踏上一段林间土路,走到了排水渠边,却见对岸某单位西围墙外有一条荒草没径的羊肠小道直通柏油马路,远远地还瞧见公路边沿处标立一块“3公里”的路标。他发现,住城的本厂职工之所以要舍近求远,每日长驱五公里往厂大门进出,完全是因为有面前的一渠之隔,也许更是西郊的农民为了保护心爱的桑林和其他作物,不让在此处搭桥通行的缘故。他目测了渠宽,充其量不到四米,一般人难以逾越,而他这位当年在学校和部队都是拔尖的田径运动员足下,则是随意一跃的距离,于是暗喜心头。他之所以反对妻子替自己购买自行车,并非顾惜那区区一百多元钱,只是想趁未来繁忙的工作和家务之佘,争得一个坚持锻练身体的机会,若抄近路往此羊肠小路跨水渠穿后门进出厂,不仅可节约上下班的一半路程,还可每天享受半小时的长跑加跳远田径运动的乐趣,岜不一举两得,比那二十分钟的蹬车可过瘾多啦!

就这样,他与妻子姜淑明约定,自己包干早晚厨事。除去大雨大雪天之外,每日清晨五时即起,买菜洗莱烧早饭,紧张忙乎一个半钟头,吃过早饭便起程上班,轻松地踏上西城河大桥,开始三千米长跑,在三公里路标处拐入荒草小径,离排水渠二十米时加速、助跑、起跳、腾空、从渠道上空一跃而过,双脚飘落到对面松软的砂土地上,然后,穿桑林走后门进厂,误不了七点半上班时间;下午下班,按原路线作反方向跑跳运动,五点半钟可回归家门,袖口一卷就烧晚餐。年纪轻轻的新任厂长,就这样规定了自已紧张而活泼的生活节奏,开创了当上厂长还跑路上下班的人生奇迹。

为了深入群众、了解厂情、熟悉生产、增长知识,曾有为在首次厂党委会议上提出了“深入各车间跟班劳动三个月”的工作打算,获得领导班子成员们赞同后,便像个跳水运动员,一头扎进工厂第一线劳动生活的波涛深处。

头天上班,他先邀副厂长魏忠善陪同,走马观花地巡视各个生产车间,向副厂长详细了解各类产品的工艺流程、操作程序、原料消耗、产量质量等具体情况。他随身带着个蓝塑封皮的袖珍笔记本,一边察看,一边询问,一边疾速地记录,化了整整一天,各种文字数字记下了好几页。这个笔记本成了他熟悉和掌握砖瓦生产专业知识的一份珍贵资料。

接着,他去仓库领来一套工作服和肥皂、毛巾、口罩等劳保用品,一身穿着与汗流夹背的操作工人毫无差别,单人独马挨个到制砖、制瓦、窑部等三个老产品车间的主要岗位跟班劳动,从粗到细地“解剖麻雀”,巡转了一个多月。

他来到原料库场,满有兴致地观望翻斗汽车运土进场浇水软化,推土机轰隆隆地将大堆粘土推入车间大门口,由十几名配料工拉着畚斗车将一车车粘土倒进一台厢式配料机,同时掺配进定量的燃料煤渣粉,经轮轴刀棒转拌均匀后进入半成品制砖生产线,不到二分钟便制成一板又一板尺寸整齐、光滑结实的砖坯或瓦坯,让一辆接一辆的平板手拉车运往宽阔的露天晒坯场或工棚晾坯场;像精到的行家那样,他不时地弯腰从各种不同颜色的土堆或废坯料里撮起一把把粘土,在掌心里捏合,观察塑形的状貌。他走进燃料库场,观看那些穿戴严实得只外露一双眼睛的工人们活动在大型粉碎机旁,将那堆叠如山的劣质石煤和工业废煤渣破碎成粉,在嚎杂的噪音和迷漫的粉尘中忙忙碌碌。他来到制砖和制瓦的成型机房,迈步在一道道调泥机、输送机、滚筒轧泥机组成的机械长龙身边,细观详察粘土制坯的生产流程;他特别留恋地伫立在制砖机或制瓦机的“龙头”附近,带着一种敬羡和欣赏的心情,长时间地观看那些操作工,以平均二秒钟的速度飞快地轧制出一板板砖坯或瓦坯,其金蛇狂舞般令人眼花缭乱的神速动作和手势,如若忽略繁星闪烁般的复杂仪表,几乎可与现代化飞机或电子计算机的操作手相媲美,非经长年累月的艰苦磨练是难以达刭如此熟练程度的。他一路巡视那几十辆载坯车,在工人们双手和双腿的驱动下穿梭往返迅跑如飞,另有几十名女工躬腰叉腿双手舞动,在一条条坯径旁翻迭着一行行半干状态的砖瓦泥坯,此种带有原始色彩的重体力劳动场面,何等壮观何等雄奇,但又多么落后多么吃力。他跨上嵌满玻窗热气腾腾的轮窑窑顶,怀着一种好奇和探索的心情,学着烧窑师傅的样子,手握钢筋制成的长柄钩,掀开一只只火眼钢盖,察看窑内熊熊燃烧的灼烈火色。他钻进轮窑底部的一个个窑洞,吃力地睁开被灼人气浪和扑面灰尘逼得下意识闭起来的眼睑,察看那些头戴安全帽、嘴绑大口罩、浑身上下让厚厚的泥汗编织成紧身绒衣般的装出窑工人,奋力地叠坯墙、拆砖墙,拉进一车车泥坯,推出一车车红砖红瓦,这种日日战高温迎飞尘的严酷环境,这种流大汗出大力的强体力劳动,不具备钢筋铁骨般的强壮体魄,是万难承担的;目睹此景,一种庄严的钦佩合着苦涩的怜悯之复杂感受袭上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在去粘土砖瓦老产品车间一个多月的蹲点视察过程中,为了接近群众体验实践,他不安于从旁观战,更喜欢亲身参与——脱掉引人注目的部队军装,换上粗糙的劳动布工作服,身带毛巾和口罩,轮番与班组长们打招呼,深入生产第一线,置身各个操作岗位出力冒汗。他操起铁锹,帮燃料库场的工人们装车运料;他让“龙头”机组的操作工损失几分钟时间,舞弄双手,学着切坯条、上坯板、打泥团、接瓦架,品尝那令人神往的妙手劳作滋味;他插进运坯工人的队伍,拉起八百斤重的载坯车子健步如飞;他走进晒坯场,同女工们一道弯腰弓背,翻迭那千千万万的湿坯;他登上窑顶,向烧窑师傅拜师学艺烧坯成砖;他借来安全帽,绑上大口罩,钻进窑洞,给装出窑师傅们递坯迭砖,体味那艰苦费力的劳动生活;……。

他处身生产第一线,并不满足于了解一般的生产知识,而更专注于研探各个生产程序的管理规则和人事制度。每到一个车间蹲点视察,他都要抽时间同车间主任、工段长和班组长们促膝长谈,详细询问各个产品和生产工序的产量、质量、原材料和能源消耗量、工人劳动生产率、工艺控制数据、各工种班次安排、各产品进出库规律等等情况,并特别注意倾听各岗位工人年龄性别组成、文化程度、工资级别、思想特点、身体状况以及设备条件、安全生产和劳动保护等方面的历史演变,认真地记录下一串串阿拉伯数字和一页页生动文字,不断地贮存进自己的脑海仓库。

历经一个多月的亲身体验,使曾有为对粘土砖瓦老产品的生产规律和管理特点获得丰富的感受和鲜明的印象,为他今后做好企业管理工作打下坚实的基础。

他深深地体察到,这些占全厂百分之七十以上员工的主产品车间,承担着我们国家和民族千年传承之“秦砖汉瓦”落后工艺的生产任务,其所有的基层干部和职工队伍,极大多数是四十多岁至五十好几的老职工,他们都是五十年代“******”时期由农村转到城市里来,虽然普遍缺少文化,但具备质朴而强烈的国家主人翁精神。他们吃苦耐劳克勤克俭,与“享乐”二字无缘,低微的工资大部分拿去养家糊口,身边所剩无几,仅以粗菜淡饭养精蓄锐,不仅在厂日日劳作,还要顾惜家庭老小;离家近的,上班即来下班即走,放下砖头握起锄头;离家远的,都把探亲假放在农忙季节,实际是回乡栽苗割稻抢种抢收,从无空闲。他们的生活,真是一心挂两头常年操劳,比之居身城镇的工人来,需付出双倍的劳动代价。他们出体力洒大汗,为祖国建设贡献可观,每天可以吃掉一座小山头的泥土,产出半座楼房所需的砖瓦,市区林立的楼厦、乡镇遍布的村舍,千砖万瓦块块都包含着他们的劳动血汗,人民大众衣食住行的四大需求之一,直接与他们粗壮的双手联系在一起。他们任劳任怨,像一头头活跃在广袤田野上的水牛,吃进的是草,耕出的是粮,付出甚多得到甚少。在我们这个生产力尚嫌落后的国度里,他们同八亿农民一样,仍然是整个社会的脊梁骨,是建设“四个现代化”的主力军。

他切实地感受到,作为未来的工厂领导干部,如若不用自己的全部热情和智慧去关心那些一线工人的痛痒和疾苦,去改革他们不得不从事的那种拙劣落后的生产工艺和劳动方式,去改善他们所处的那种艰苦劳困的生存环境,将有愧于**员的光荣称号和企业主管的神圣使命,无颜晋见生我养我的江东父老!厂情国念撼动肺腑,浑身激发起一种神圣的责任感,为他今后高举企业改革的旗帜确立了坚定的志向。

他敏锐地思索到,眼前这些具有二十多年发展历史的老产品车间,其设备条件在同行业中不失为首屈一指,其操作工人的技术熟练程度堪称炉火纯青,其生产效率已接近饱和状态,确如前任王老厂长介绍的“咱们已经实现了半机械化生产,有的是经验和技术,如果能够保持目前的生产水平,哪怕成本高一些,利润少一些,每年赚个七、八万元还是不成问题的”;但他对当前企业现状的视角决不停留在老厂长的水平线上,他觉得眼前所呈现出来的那种半手工、半机械化的生产工艺,那种粗笨拙劣、艰苦劳顿的操作方式,那种按车计数、费时费工的烦琐管理程序,是那样的令人遗憾和叹息,这跟五十年代至今所普遍沿用的“湿法成型、自然干燥和窑窟焙烧”之落后生产工艺有关,不从根本上改变这种在西方发达国家早已淘汰的落后工艺,自然难以解决问题。

然而,他又同时意识到,同我国广大农村仍然摆脱不掉“牛拖犁耙、手把作物”的落后生产状态一样,此种“秦砖汉瓦”的落后生产工艺,尚能依持其简易的生产方式和节俭的劳力成本,在我国的建材工业中几十年方兴未艾,欲在十年八载的短时期内改变它又谈何容易?“既不甘心听之任之,又恐无力除弊治弱。”他被这样一种矛盾的意识纠缠着,内心不得安宁。

正是被这样一个复杂的思维所驱使,有一回,曾有为在同已经互相熟络的魏副厂长闲谈中,居然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我说,老魏呀,你们干了二十几年,可如今厂里的生产还是鸡窝里打拳——小架式呀!你看看那成百辆洒满汗渍的手拉车,你看看半成品车间那四百多双长满老茧的手掌,你看看成品车间那八十多位在窑洞里钻进钻出的工人,心里总觉得不是味道。我从书报上读到过,西德有家砖瓦厂,年产五千多万块粘土砖,全厂只有三十五个操作工,生产完全用机器,那才真叫现代化呀。我看,咱们以后能不能想想办法,把这个落后的工艺变一变,让生产效率有个大提升,让工人们能有个好环境!”

谁料,听完他这番高远的言论,朴实诚厚的魏忠善竟涨红了脸,显出不满的神色,坦然反唇相驳:“小曾,听你刚才这番话,可象脱离实际的瞎吹牛哩!你来厂上任不久,还不清楚咱厂的光荣历史吧?二十几年啦,刚建厂那阵子,王厂长领着咱几十个乡巴佬到这儿来做砖瓦,这儿还是一片野猫都不肯拉屎的老坟山呀!咱们按**的教导办事,硬是用几十双手、几百双手苦干大干,从锄头挖土、老牛踩泥、手工打坯、茅草烧砖一步步发展,一年年改进,好不容易才争来今天这个扩大规模、机器轰鸣、烟囱高耸、车轮飞跑的半机械化生产先进局面。就眼前国内的砖瓦行业来比,有现在这个条件不错啦,咱们还图什么?为啥要同外国人去比呀?都象他们那样搞机械化生产,咱们这么多工人阶级劳动力往哪儿搁呀?无产阶级能跟资产阶级去比吗?咱们中国工人不跟他们比设备比条件,咱们靠的是******思想,靠的是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比这些,他们能有吗?真是异想天开……”

牛头对不上马嘴。曾有为如当头被泼了瓢冷水,自悔冒失,只得尴尬地笑笑,说:“对不起,老魏,我可真是不了解咱们工厂的历史,跟你说瞎话啦。你说的当然有道理,咱们得立足于现有条件,设法挖挖潜力,争取再提高一点生产效率。”

魏忠善这才放宽紧张的表情,表示赞同:“哎,你这才是大实话!咱们还是给工人们鼓鼓劲加把力,在现在的基础上多为国家生产几块砖瓦,这样才是实事求是的现代化。”

“……”

为了魏副厂长这番突如其来的严肃教诲,带着一个个探求真理的问号,曾有为的心情烦恼了好几天。后来,他不得不承认,魏副厂长的观点固然有思想保守之嫌,但自己的见解亦有脱离现实之弊,眼前当下,主观思想难与客观情势较量,就粘土砖瓦老产品而言,还只能按照魏副厂长所说的步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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