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赫外出打猎，留弄玉坐镇单于王庭。

弄玉听说莫赫受伤后，生怕有人趁虚而入，王庭生变，立即召集卫律等心腹将王庭团团围住，并晓谕各贵族家眷，没有她的指令，谁也不能随意各处走动，违令者一律枭首示众；又派周宗尧率领亲兵各处把守，每天巡逻，一旦遇到特殊情况，可以先斩后奏。她一边确保王庭的安全，一边派鹃儿去迎接莫赫。

鹃儿在半路上遇到了莫赫的队伍，将他安全接回了匈奴。

莫赫这次伤得很重，被狼群撕咬得浑身都是伤，胸口都被抓烂了，血肉模糊，看得弄玉触目惊心，只觉得头皮发麻。

由于失血过多，从回到王庭后，莫赫便一直虚弱地躺在床上，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弄玉和巫医守在他的身旁?，给他喂饭换药，不眠不休地照顾他。

莫赫清醒的时候，看着弄玉迅速憔悴的脸色，说不出的愧疚：“让你担心了。”

弄玉见莫赫清醒了许多，便询问他受伤的原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鹏儿这些人要害你？”

想起那个惊魂之夜，那场跟狼的恶战，莫赫到现在还觉得心惊肉跳，后怕无穷。

他的卫兵赶到时，他已经被三头狼扑在地上，身体被狼撕咬，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反抗。好在他牢牢护住了咽喉，这才没有葬身狼吻之下。

倘若卫兵们再晚到一刻，只怕他们见到的就是一堆被狼啃食干净的白骨了。

莫赫怕吓着弄玉，没有告诉她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听弄玉问他，是不是他被人陷害，莫赫自己也说不清楚，苦笑道：

“我们开始狩猎的第一天，鹏儿就不见了。我心中很是担心，便四处派人去寻，可始终都没有找到，我便自己去了，谁知道在一个山谷中遇到了他。我前脚刚到，狼群就把山谷的出口给堵住了。

要说不是圈套，可这实在太过巧合了；要说是个圈套，那群野狼怎么可能会听从鹏儿的话。因此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好把它当成是个意外吧。”

弄玉听莫赫说起这场惨事，言语之间对燕夫人的儿子依然有回护之意，不禁有些恼怒。这都什么时候，莫赫竟然还护着鹏儿？

“不管是不是意外，你就没有想过，倘若你真的葬身狼腹，我们母子几个人只怕也活到头了。”

弄玉质问道，她的口气虽然还算缓和，可说出来的话，却让莫赫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歉疚。

莫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忍不住解释道：“我知道这次是我太鲁莽了，只是一想到鹏儿是她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我就忍不住……”

弄玉冷冷地打断他：“忍不住什么？忍不住想到你和刘燕爵过去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忍不住怀疑鹏儿是你的儿子是吗？既然你甘愿为他冒险，干脆把王位传给他，省得他惦记！”

莫赫见弄玉真的生气了，半是开导半是安慰道：“好端端的，你生什么气？我跟燕儿的事，你嫁给我以前就知道了，怎么这会子又吃起陈年飞醋来？”

弄玉气得脸色通红，冷笑了两声，道：“是，从我嫁给你到现在，你心里始终忘不掉她。既然如此，那你干脆守着她的墓过一辈子，做什么要娶我呢？既然娶了我，现在又说出这种话来，可真是寒人心！我也不是生你的气，你用不着辩解，我只是心疼我的孩子，还没有出世，他的父亲就为了救别人的儿子，把命搭上了！”

“你说什么？”莫赫听到弄玉说到未出世的孩子，激动地从床上坐起身来，牵扯到胸前伤口火辣辣的疼也顾不上了，喜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你真的有孕了？”

前段时间为了筹备妱绿和李陵的婚礼，弄玉劳心劳力，一直恹恹的，那时候妱绿还打趣说，让巫医来给弄玉瞧瞧，别是有孕了。

莫赫把妱绿的话当成了玩笑，没有认真放在心上，自从弄玉跟他来到匈奴后，他们欢好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往往都是在他半强迫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怀上孩子？

没想到弄玉竟然真的有孕了！

这份喜悦来得太突然，也太及时，让他连那些难以忍受的伤痛都忘记了。

“我的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弄玉并不拿正眼看他，冷冷地讽刺道，“反正你在意的从来不是我们。你还是去给你的心上人养儿子吧！我的孩子我要自己养！”

莫赫从得知弄玉怀孕后就一直笑得合不拢嘴，见她跟自己赌气，倒也不生气，反而笑得颇有感慨：

“这还是咱们成婚以来，你第一次对我小使性儿。”

弄玉反驳道：“谁对你使性子了！明明是你理亏在先，难道就不许我发发怨言吗？”

莫赫眸色温柔，动情地说道：“过了今年冬天，你嫁给我就整五年了。起初我娶你，和你嫁我，目的都是一样的，咱们俩要合作，谁也离不开谁。可你又不想跟我做真正的夫妻，加上你的身子从生了阿珩就一直没见好，你住乌孙，我住匈奴，那时候咱们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咱们有了孩子，可算得上是真夫妻了。”

弄玉啐道：“谁跟你是真夫妻！你把我当成你的妻子，那你把那个死了的人放在哪里？”

莫赫见弄玉抓住他和燕夫人的过往不放，心中暗自叹息，便耐心解释道：

“你放心，以后我都不会再提她了。我爱慕她多年，可我知道，她并不爱我，我在她眼里不过就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罢了。我只是不甘心，一直想要征服她，可直到她死——”

“唠唠叨叨的，谁耐烦听这个！”弄玉不耐烦地打断他，走了出去。

莫赫看着弄玉离开的身影，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忧愁之色，吩咐道：“去把右谷蠡王给我找来！”

弄玉刚才故意在莫赫面前使小性子，又因为气得口不择言，“无意”把自己有孕的消息透露给了莫赫，让莫赫对她感到愧疚。

这样一来，反而冲淡了他对鹏儿的感情，这正是弄玉想要的结果。

现在她要趁着莫赫受伤，找个机会剪除鹏儿的羽翼。

这不仅仅关系到她的生死，也关系到更多无辜之人的存亡。鹏儿长期受燕夫人教导，如今又有伍子建等人扶持，跟赵无伤一样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一旦让他们掌握匈奴的大局，后果孰难预料。

弄玉回到自己的营帐，立即吩咐人把左谷蠡王鹏儿叫来问话，侍者应声而去。没过多久的功夫，鹏儿便跟随着侍者进来了，他的态度恭谨有礼：“阏氏找我有事？”

弄玉端坐在宝座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跟十多年前相比，鹏儿长高了不少，原本清秀的五官都长开了，反而失了原本的柔和，而多出几分刚毅不屈来。

也许他长得更像他的父亲，鹏儿的外貌跟燕夫人并不相像，除了那双眼睛。

他的一双眼睛像极了他的母亲燕夫人，尤其是他不动声色盯着弄玉看的时候，眸子里带着与他的年纪不符的深沉，倒有几分燕夫人的感觉。

“鹏儿，好久不见了。”弄玉招呼道，今天她找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莫赫受伤到底是巧合，还是眼前这个少年及他背后那股庞大的势力作下的圈套，以便下手。

“是，确实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阏氏还是我的舅母，而我母亲也尚在人间。”鹏儿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你母亲的死只是个意外。”弄玉解释道。

显然鹏儿并不领情，冷冷地说道：“是不是意外不是阏氏说了算。更何况，就算是意外，可她的确是死在阏氏手里。阏氏现在是想替自己开罪吗？”

“我没有必要给自己开罪。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更何况你的母亲已经死了，替她报仇原本就是你这个儿子应该做的事。”弄玉说道。

鹏儿听了弄玉的话，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来很温暖，眼睛微微眯起，有一种温和无害的纯良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又绵又软、刚刚满月的小白兔，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森森的寒意，甚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自然。更何况，我的兄长莫赫虽然贵为匈奴的单于却一直没有孩子，这次他伤势沉重，一旦晏驾，我这个做弟弟的，争上一争也是有当单于的机会的。

另外还有一事，我怕阏氏忘记了，特意告诉你一声。在匈奴，老单于死后，新单于不但接手他的富贵王权，连他的妻室也会一同接收。

我很期待曾经做过我舅母，又当过我阿嫂的人，以后变成我的女人。玩弄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我对你害死我母亲，最好的报复！”

说完，他便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赵临月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听了鹏儿这番恨意彻骨的话，感慨道：“看来，莫赫受伤跟他果然逃脱不了关系。这样小的年纪，就有这么好的心机，比你我当时强多了。

不过到底还是年纪小，年轻气盛，被你轻轻一勾，还是泄露了底细。要是让他长大，假以时日，难保不会变成第二个赵无伤，甚至可能比赵无伤更甚。”

“这孩子留不得，一旦他真的当了单于，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替他死去的母亲报仇，那时候我们这些人全都得死在他手里！”

按照赵临月的想法，自然是想斩草除根，趁着现在鹏儿羽翼未成，先下手除掉他，但看到弄玉似乎不为所动，着急道：

“你不会是心软了吧？你想想，一旦燕夫人的儿子掌权，他的母亲死在你的手里，你能逃到哪里去？不管你是逃到哪里，匈奴、西域、大汉，天涯海角，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现在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了，你不能再心软了！”

“我有孕了。”弄玉淡淡地说道。

赵临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原本的凝重全都化作了喜笑颜开：“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有了莫赫的亲骨肉，就轮不到莫赫的那些兄弟们当单于了，咱们再对燕夫人的儿子下手，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我虽然有孕了，可这一胎并不知道是男是女，为了保险起见，需要你替我找好一个年岁差不多的男婴。倘若我生下的是男孩便罢了，倘若是女孩……”弄玉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但她的意思赵临月已经明白了：“你放心，这事交给我去办，管保妥帖，不会走漏一点风声。”

“不过——”赵临月话锋一转，“我可不会白白帮你的忙。”

“你想要什么？”弄玉知道跟赵临月同谋，她不可能老老实实帮着你，纵使她明知道她最好的结局是投靠弄玉，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多占便宜，多谋好处。

“我想要一个王侯的封号，一块封地，就跟在大汉，皇后公主的汤沐邑一样，这跟李广利没有关系，封地里的所得收入，是我自己的私房钱。”

“好。”弄玉爽快地答应了，两人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冬天很快就来了，弄玉也逐渐显怀，肚子慢慢大起来。但莫赫的伤却始终反反复复，不见好转，找索玛和巫医来看，两人都说莫赫被伤得太重，伤口处理又不当，引发了新的症状。

单于王庭还是会有不少的政事要处理，起初是有卫律等几个近身大臣把一些琐碎的小事处理好了，把大事向弄玉汇报，由弄玉定夺。

但弄玉身子越来越重，又要照顾莫赫，处理起政事来便显得吃力，这时候莫赫便让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右谷蠡王代为处理政事。

这位右谷蠡王只比莫赫小了三岁，在匈奴国内贤名远播，深受国人爱戴。加上他本人又十分有才干，处理起政事来得心应手，举国上下都交口称赞。

但卫律却隐隐不安，他找了个机会去见弄玉，告诉弄玉这些天他打听来的消息：”阏氏，这些天我冷眼看着，单于让右谷蠡王代理国政，并非让他摄政这么简单。单于是想让右谷蠡王接替他的王位，做我们匈奴的新单于！”

弄玉这些天由于怀孕的缘故，身体不适，夜里总是睡不好，连带着精力不济，已经多日不理事了。现在听了卫律的话，自己心中也怀疑起来，自从这位右谷蠡王开始处理政事，除了卫律便再也没有人来征询她的意见，看来那些臣子必定是受了嘱托。

起初她以为是莫赫心疼她，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她挺着肚子来见莫赫，莫赫正在跟右谷蠡王商议着什么，见她进来，便停住了话题。这位右谷蠡王对她还算客气，打了声招呼，便退出去了。

莫赫招呼弄玉坐到床前，说道：“你身子重了，就不要到处跑，伤了孩子怎么办？”

“你打算把王位让给右谷蠡王吗？”弄玉也不跟他绕圈，开门见山地问道。

莫赫盯着她瞧了一阵，才应道：“不错。我想让他接替我。”

“你为什么还要把单于之位让给他！”弄玉有些恼怒，她没有想到莫赫竟然另有打算。

她对这位右谷蠡王了解不深，并不知道他的人品如何，万一他跟鹏儿一样也是主战派，那时候大局已成，让她如何扭转局面？

莫赫见弄玉动怒了，急忙安抚道：“阿玉，你先别生气，对孩子不好，你听我给你详细说说缘故。”

“我这位弟弟在匈奴很有声望，很能以大局为重，这些年来，他见咱们跟大汉交战，各有损伤，也很忧虑，他已经应准了，一旦他当了单于，必定会跟大汉和亲，不会主动寻衅挑战。”莫赫急着给弄玉解释，说得急了，忍不住咳嗽起来，牵动伤口，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弄玉听他这么一说，也已经把火气压下去了。

莫赫见弄玉脸色缓和了不少，喘息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加上鹏儿，我父亲有八个儿子，我这七个弟弟，鹏儿和默师庐，你已经见过了，他们有多难缠，你也知道。除了右谷蠡王，还有四个，那四个也是不好对付的。

以前我没有子嗣的时候，这些人整日虎视眈眈盯着王位，只要我一死，他们便会扑上来抢夺王位，就像是猛兽抢夺肥肉一样。你一个弱女子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怎么可能是这些人的对手？

我不能让你们冒险，是以我宁可自己的儿子做一个普通人，好好活着，也不愿意他做了单于，被他的叔父们算计害死，跟害我一样。”

弄玉没想到莫赫不让他们的孩子继承王位，竟然是为了保护他们，原本的怒火，被他的这份心意彻底浇灭了，可是——

“你们匈奴有个规矩，新单于即位后都会娶了老单于的妻子，等右谷蠡王当了单于，我是不是又得嫁给他了？”弄玉问道。

“不！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莫赫一边说着，手慢慢抚上了弄玉的小腹，那是他们的孩子，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激动，“等我死后，你就带着孩子离开匈奴吧，天涯海角，不管你去哪里都好，我只希望，你能带着咱们的孩子，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