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想越心惊胆战，他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我要出去，你帮我！”

与其同时，楼兰城中的百姓大多早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只有一座小院里依然亮着灯火，在茫茫夜色中，如同航行在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院子里虽然安静无声，但人来人往的脚步之声却从来都没有停歇过，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进进出出杂沓的脚步声。

气氛紧张而恐怖。

屋子里的床上躺着一个孕妇，她头发散乱，冷汗早就把头发全都湿透了，脸上的神色更是因为痛楚而扭曲得有些可怕。

起初她还疼得大声**，可因为难产，痛了两个时辰后，她就再也没有力气叫喊了，甚至嗓子里发不出任何一点响声，喉咙里发出一阵急促的声音，像是野兽在呜咽悲鸣。

“来了，来了，催生汤来了。”韩城也是一脸的焦急担忧，端着一碗汤药，快步走进产房。

四天前他接到徐渭的消息，说他抓到了郭弄玉，韩城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当初在未央宫里，皇帝看上了弄玉，想要霸占她，曾派了郎中令徐自为的侄子，同样在皇帝身边做郎官的徐渭去监视她。

弄玉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那个清冷淡漠、高傲自诩、目下无尘的徐渭，再次相见时，会放弃抓她去领赏的机会，将她救了下来。

韩城当时正率领手下人在附近巡视，接到徐渭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谁能想到这场追杀还是让弄玉动了胎气，又加上这段时间的担惊受怕、颠沛流离，早产又变成了难产。

更要命的是，精通医理的女巫也被汉兵一起抓走了，如今就只剩下韩城手足无措地四处寻找接生的产婆。

可弄玉即将临盆是人尽皆知的事，如果韩城大张旗鼓地找产婆，肯定会惊动那些四处搜查追捕弄玉的人，韩城只好找了一个有接生经验的老妇来替弄玉接生。

弄玉没想到生孩子能这么痛，她全身疼得一阵阵发冷，小腹像是被千万匹战马践踏，起初她还呵斥韩城，让他不要进产房，可痛到后来，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韩城看她因为疼痛，眼神已经涣散了，也是吓得慌了神，不停地摇着她的身体，高声叫着她的名字，想把她叫醒。

弄玉痛到极致，只觉得好累好累，就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全身再也没有力气往前挪动一步了，就想坐下来休息，睡上一觉，什么都不用想了！

“啪！”她正打算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脸上不知道被谁打了一个耳光，整张脸都火辣辣地疼。

她心中恼火，可身体却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尽量去忽略脸颊上的痛楚，想要继续睡。

忽然间脸上又被人打了一耳光，这次的耳光打得比上一次还要重！

“啪！”

“啪！”

她的脸上一连挨了五六下，这次她真的忍受不了有人这样侮辱她，那种无力感消退了不少，她奋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打她的人是谁！

一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韩城那张恐惧而担忧的脸，生产的痛苦让弄玉几乎失去理智：

“你再打我，我就杀了……你……”

“好，好，等你把孩子顺利生下来，我就让你再打回来。你打多少下都行。”韩城的声音带着哽咽。

“你出去……”

“你喝完催生汤，我就出去。”韩城说着就端过已经凉好的催生汤一气给她灌了下去。

喝完催生汤，弄玉不一会儿又恢复了痛觉，大声呼叫起来。

足足又折腾了两个时辰，这才听见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产婆也早就浑身是汗，疲惫不堪，看见弄玉终于把孩子生了下来，双手举着那个血淋淋的孩子，忍不住欢呼道：“生了，生了！是个胖小子呢！”

弄玉最后的力气也没有了，恍惚中看见赵无伤从外面走进来，忍不住嗔怪道：

“你还知道回来吗？我还以为你当上右贤王?，就不要我和孩子了呢！”

赵无伤笑得有些心虚：“是我食言了，对不住。”

“一句对不住就行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韩城在外间听到婴儿啼哭声，知道终于生下来了，高兴地冲了进来，就见产婆剪断孩子的脐带，正清洗孩子身上的血污。

而弄玉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嘴唇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话。

韩城听了半天也没有听清楚，只好俯**来，凑在她唇边仔细听。

就听弄玉用极弱极低的声音说道：“星河，我们的孩子叫星河好不好？”

弄玉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将她惊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见韩城正抱着孩子轻声细语地哄着，鹃儿站在他旁边，拿着一柄小银匙正小心翼翼地给孩子喂着什么。

“让我看看孩子。”弄玉有气无力地开口，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韩城听见弄玉说话，朝她看过来，惊喜道：“你醒了？饿不饿？厨房里炖了汤，我去给你盛些来！”说着就把孩子抱给弄玉，自己急忙跑出去了。

弄玉抱着小小的软软的孩子，听他啼哭不止，从脸到头的皮肤红红的、皱巴巴的一团，有些吃惊也有些失落：“他怎么这样丑？”

赵无伤的五官俊朗，她自信自己的样貌也不差，可他们的孩子怎么这般难看？

鹃儿笑着解释道：“星河原本就是早产儿，更何况他现在的眉眼还没有长开呢！哪里有做母亲的嫌弃自己孩子的道理？他饿了，你还在昏睡，我和韩城给他喂了半天的羊乳，你先喂饱他再说。”

弄玉听说，这才撩起衣裳来给他喂奶。

原本哭得肝肠寸断的星河嘴里被塞进来东西，立即凭借着本能**起来，他那狼吞虎咽的模样把弄玉和鹃儿都逗笑了。弄玉轻轻拍着他的背，说道：“慢些吃，别呛着。”

星河吃了一会儿，忽然不动了，仔细一看原来是睡着了，弄玉将衣服整理好，看着他安然入睡的模样，点着他又滑又嫩的小嘴，感慨道：“我没有想到这孩子能平安出世。现在看到他无忧无虑，吃饱了就睡的模样真好。”说着她忍不住低下头来，吻了吻孩子的小脸。

鹃儿也叹了口气，说道：

“这些天，楼兰人和李广利的士兵还在到处搜捕你，他们知道你有身孕，跑不远的，一定就躲在楼兰城中。

要不是因为咱们住的这个地方，是徐校尉下榻的地方，而徐校尉的叔父又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只怕也躲不过追查呢！原本是想给星河找个乳母的，可如今怕是也不能够了——”

听到当前他们的形势，弄玉心中也是一阵惆怅，问道：“有他的消息吗？他可曾回来了？”

鹃儿摇摇头，说道：“这些天，都忙着照顾你，我一直没空出去打探。”

两人正说着话，韩城端着一罐乳白色的汤走了进来，对弄玉说道：“快些趁热喝吧，我听人说喝鲫鱼汤对你的身体好，特意让人熬的。”

弄玉将睡着的孩子轻轻放在床侧，感受到震动，星河的身体挣扎了一下，又想要醒，弄玉急忙轻轻拍着他，将他哄睡了。

韩城早已经替她把汤盛好了，弄玉道了谢，接过来喝完了。

韩城又她盛了半碗粥，递给她，弄玉也吃了。

韩城把餐具收拾好，对鹃儿说道：“我有些话要跟弄玉说，你先帮我把餐具送回去吧。”

鹃儿答应了，端着餐具走了，留下两个人说话。

“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弄玉道谢。

“你说这样的话可就见外了。”韩城道，“我还没有恭喜你。星河……”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想起当日他第一次求婚，也是在星空之下，碧波之上，倘若那时候他不顾一切地娶了她，也许现在他们早就有了孩子……

悔恨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划开他的身体。但现在弄玉早已嫁作他人妇，不管他有多少不甘和痛苦，他都要自己忍受，他不能再伤害她了。韩城极力压下心中的痛楚，勉强笑道：“星河这名字真好听。”

弄玉想起赵无伤送她的星光璀璨的银河早就被人放火烧毁了，又气又疼。

“我已经通知了二哥，也许再过一两天，二哥就该到了。”韩城说道。

“谢谢你告诉我二哥。”

“弄玉，这次我让二哥来，是想让他带你回敦煌暂避——”

弄玉一听韩城又要送她回敦煌，立即反对道：“不！我要留在楼兰。”

“弄玉，你听我说——”韩城见弄玉反对，知道她不愿意回敦煌是有自己的顾虑，她怕赵无伤回楼兰后找不到她，更怕楼兰王会利用她下落不明给赵无伤下套。

韩城想要说服弄玉跟他回去，便说道，“现在楼兰太危险了。李广利手上有六万士兵，如果被他抓到，不管是你，还是星河，都难逃一劫，你明白吗？”

“不要紧的，李广利不敢杀我。”在大汉时，卫子夫诬陷李季和方天河有染，皇帝要诛杀李氏一族，是弄玉救了李广利一家，并且她在大汉安排的沈渠、齐大等人跟李广利在利益上还有牵扯。

算起来，她对李广利不但有救命之恩，还有提拔之德，更何况她现在早就是匈奴右贤王的王妃，就凭这三点，李广利那个酒色之徒没有杀她的魄力。

韩城见弄玉不为所动，咬牙道：“就算……就算是……为了赵无伤，你也得保重自己不让李广利抓到！你细想想，如果赵无伤知道他的妻子和儿子落在了楼兰人手里、落在李广利手里，他会是什么反应？你忍心让他为你们担惊受怕吗？”

韩城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弄玉：纵然李广利不敢动她，但她也不能让星河跟着她去涉险。

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受到一点点威胁，所幸二哥就要来楼兰了，她可以放心把孩子交给他，让他帮忙照顾。

弄玉低下头，额间的乱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却遮不住她脸上思虑的表情，她看着睡熟的星河，手指爱怜地抚摸着星河的眉眼，问韩城：“你看他长得像谁？”

韩城看着那缩在襁褓中小小的人儿，声音也不自觉放柔缓了：“眉毛和嘴巴像你，眼睛和鼻子像赵无伤。不过我不喜欢赵无伤的眼睛，总是阴沉沉的，鼻子还略好些。”

弄玉俯**去把星河再次抱在了怀里，脸颊贴着他的小脸，鼻息间闻到了他身上的奶香，只觉得心都要融化了。

韩城见弄玉舐犊情深的模样，继续劝说道：“你就算不替自己打算，你好歹也得顾念星河。他是早产儿，身子孱弱，万一真的落到李广利手里，他这小小的身体能受得了吗？”

“我不会让他落到李广利的手里的！”弄玉回答得斩钉截铁，对着星河说道，“母亲会保护你。”

弄玉这坚强的模样，反倒让韩城心疼：“你们母子都会平安的。我不会再让别人来伤害你们。”

三天以后，郭羽果然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阿璟。

郭羽听说弄玉顺利生了个男孩，兴奋得面色发红，刚进院子就嚷嚷道：“孩子在哪儿呢？让阿舅也瞧瞧。”

韩城笑道：“你这个哥哥，人还没到，声音先把星河吓醒了。”

“呀，这孩子好俊啊！”郭羽一进门就看到了弄玉怀里的孩子，几步就走了过来，沉声在他耳边说道，“嘿，小家伙，你好呀！我是你阿舅！”

说着就要伸手来抱星河，一边问弄玉：“算日子，还不到生产的日子吧？”

弄玉答应道：“早产了。”

郭羽正要问原因，谁知道阿璟冲过来一把打在了郭羽的手上制止道：“你松手！孩子不是这样抱的！当心伤着他。”

她推开郭羽，自己小心地把星河抱起来，口中哄道：“小宝贝，我是你阿璟姨。”说着她低头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口。

郭羽艳羡地看着她，也想亲亲星河，抱抱星河，便硬声硬气地对阿璟说：“孩子给我抱！”

阿璟看了郭羽一眼，郭羽眼睛看着星河，恨不得在星河脸上狠狠亲几口。

弄玉看着郭羽饥渴的眼神，便在一旁笑道：“阿璟，你就让他抱一下吧。”

阿璟这才瞪了郭羽一眼，指导着他如何来抱星河。

郭羽接过小小的幼儿，狠狠在他脸上亲了几口，解解馋。

星河被他粗鲁的举动弄得哇哇大哭起来，阿璟气急败坏地一脚踹在郭羽腿上，轻声呵斥道：“让你轻一点的！”

说着就从他怀里接过孩子，抱到一旁哄起来。

郭羽这才发现四周并没有赵无伤的身影，便问道：“赵无伤呢？”

弄玉看向韩城，韩城道：“这事我不方便说，我想还是你亲自告诉二哥会好一些。”

是了，赵无伤抛下怀孕的弄玉，回匈奴帮助义父争夺单于之位这件事，倘若郭羽从别人口中得知，自然会怨恨赵无伤薄情，最好由弄玉亲口说。因此韩城并没有告诉郭羽，只说弄玉临盆了，让他来楼兰。如果他知道弄玉现在在楼兰的处境糟糕，也就不会带阿璟来了。

弄玉感激地看了韩城一眼，谢谢他替自己保密。

韩城对阿璟使了个颜色，阿璟抱着星河，和鹃儿三个人一起到外间的房中去，把内室留给了他们兄妹两个。

“到底怎么回事？赵无伤呢？”郭羽的脸色逐渐变得很难看。

“我不知道。前段时间他还在跟大汉交战，现在大汉退兵了，他应该也快回来。”想到赵无伤跟她定下的三月之约，可到现在他都没有回来，弄玉有些黯然，但她不能告诉郭羽。

“你有身孕了，他还出去带兵？到你生产，他都没回来？”郭羽脸色更难看了。

“他被绊住了。”弄玉不理会二哥的怒气，继续说道，“二哥，我……我想……想把星河托付给你。你把他带回敦煌吧。”

“托付给我是什么意思？让我把他带回敦煌？那你呢？”

话到嘴边，弄玉觉得自己的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支吾了半天，才说道：“我……我去……找赵无伤……”

“星河还没有满月，你就要抛弃他吗？弄玉，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他那么小，你是怎么舍得让我带他走的？你不要星河，我这个做阿舅的舍不得，我心疼！”郭羽听见弄玉抛弃星河，竟然是去找赵无伤，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一直质问到她的脸上，“郭弄玉，星河可是你的儿子啊！”

弄玉听着郭羽声嘶力竭的质问，眼泪顿如雨下：“我舍不得！做母亲的怎么能舍得撇下自己的骨肉？可是现在李广利还在派人到处搜查我们，一旦我和星河落到他手里，八成就活不成了。我不能让星河有闪失。敦煌是韩城的地盘，有他在，没有人会伤害你们的。哥哥，我求你了，带他走吧！”说到后来，一想到要跟星河分开，他那么小，就没有母亲在身边照料，弄玉再也忍不住悲伤，掩面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