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二十三，便是一根根扳着手指头，新年一天天的近了。

打从住进平南王府之后，末雪就再没有见过李弘，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唐六皇子似乎很不待见她这没见过世面的粗鄙小女子，但是因为慧普大师的临终嘱托，倒是吩咐了春风夏雨两个丫鬟悉心照顾。

从清凉寺到长安的一路上，那位殿下常常会因为少女的无礼举动蹙起眉头。

其实，她是很乐意他不来这秋梧阁的，她需要静心，尽量不去想以前的生活，才能平复悲伤，将思念压在心底。看见他，她便会想起清凉寺的佛殿里，他在老僧面前长跪不起，想起那时候慧普大师宁静的脸，深处掩藏着哀伤的眼睛。

年三十，雪已停，天空的乌云也散去了，金色的阳光倾洒下，落在白皑皑的积雪上，反射着金色的光辉，整座长安城都暖洋洋的，这在长安是很难得的事。

霜前冷，雪后寒，融化的积雪不仅会使温度降低，而且融化的雪水还会影响景致，使出行更为困难。于是，官府便组织人员清扫长安城各条通道，各家各户也纷纷将院子里的雪扫除，只余下一些到了雪融时尚还美不胜收的雪景。

正午时分，末雪坐在秋梧阁三楼窗前，单手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院子里的几个仆人辛勤劳作，有人拿着竹子制成的大扫帚，有人拿着铁锹，先将树上的雪抖落，然后再将地上的积雪一点点铲除，整个过程里，所有人都一丝不苟。

雪融化时确实很冷，但从天空中洒落下来的阳光更是暖和，即使吹着冬日里的寒风，也让末雪觉得温暖多过了寒冷。

又到了新年吗？这座长安城里真的很没有年味，不过，这样也好...

清亮的阳光照在末雪漆黑的眸子里，本该是熠熠生辉，但她的眼眸深处却有些黯淡。

"末雪小姐，殿下请你随他入宫！"

秋梧阁小院外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嗓音，一身淡绿的春风兴冲冲地跑进了小院，兴许是雪融化使得天气寒冷了些，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窄袖小袄。

按照大唐的不成文规矩，不论是谁家的丫鬟都不允许在公开场合奔跑或是大声呼叫，春风这般作为已经算是不合礼数。

人生的头八年，末雪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在何处度过，只记得一片浑浑噩噩，以及那一滩滩的猩红鲜血。后七年，她住在可以说是乡野之地的清凉寺里，终日所见只有来往香客和带着和蔼笑容的老僧。所以，她才不清楚富贵人家里的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礼数。

已经整个上午都没有见着春风或者夏雨，骤然听到了春风的声音，末雪猛地抬起了头，一眼便看见了楼下仰着笑脸的春风，黯淡的双眸略微明亮了些。

毕竟是寄人篱下，末雪也不好违逆王府主人的意思，再者，她也不想让春风为难。

走出秋梧阁，再行至平南王府门口，末雪便看见了自从住进平南王府后就再没有见过一次的李弘，他穿着墨青色的袍子，略厚，看上去有着不错的保暖效果，站在早已准备好的马车旁边，当她望过去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投了过来。

短暂接触，两人的目光便偏到了别处，相顾无言。

站了一会儿，天空的日头愈发靠近头顶正上方，一袭白裙的冬雪淡漠地说："殿下，时候不早了，该上车了。"

与春风夏雨不同，冬雪的性子相对冷漠些，整日里都冷着一张脸，竟是对自己的主子都不假辞色。

李弘显然是对这名丫鬟的脸色见怪不怪了，点了点头，说："嗯，是该走了。"

说完，他看向末雪，眼神里的寓意不言而喻。

末雪很容易就读懂了他的意思，只是颇为奇怪为何这位皇子殿下似乎转性了，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别人的事自己管不着，也没法管，末雪眼观鼻鼻观心，只觉得自己太多管闲事了些。不过，在发觉自己将要上马车时，小脸又不由苦了起来。

唉——又要坐马车！

马车里，末雪正襟危坐，脸色苍白，强忍着腹中的翻腾，目不斜视，直盯着自己的膝盖。

打量着末雪比纸还要苍白的小脸，李弘的心情似乎较之前稍好一些，忍俊不禁："连坐个马车都晕，以后可有的是苦要吃！"

末雪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那恶心的感觉一瞬间竟有按耐不住的趋势，只得乖乖闭上了嘴，专心对付起晕车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某些难以言说的苦衷，末雪现在就有一种有苦说不出的憋屈。

她其实有好些问题想问李弘，比如他今天为什么要带着自己入宫，他一个皇子为什么老是留着这辆破旧不堪的马车，还有她来的长安之后该做些什么？这些话上马车之前没有说出口，上了马车后她也没了问的心思，当然，更重要的是没有问的力气了。

她愣愣地望着裹着膝盖的白裙，眼神逐渐空洞，进而茫然一片。

...

今个儿是除夕，大白天大多店铺都还开着，虽然生意颇为冷清，但是偶尔走进店铺的客人都会让店里的掌柜、伙计的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说一些祝福的话。到了夜幕降临之后，这些店铺也差不多全部关门，以此营生的人们都回到家里，跟家人团圆，吃一顿乐呵呵喜洋洋的年夜饭。

平南王府到大明宫的路有些远，足足要穿过小半个长安城。一路上，末雪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浓浓的年味，每家每户都张贴了春联，挂起了大红灯笼，她忆起了流浪街头的那几年，又想起了每次过年清凉寺里冷清清的两个人，别人家过年热闹闹，清凉寺里却只有两人对坐喝白粥。

八岁之前，她孤身一人流落街头，八岁后，她与清凉寺里的老僧相依为命，如今她又变成了孑然一人。八岁前，她嫉妒那些和美团圆的家庭，八岁后，她庆幸自己也有了亲人一样的老僧，现在老僧已去，她伤心，却再也没有了当初看着别人好就生出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