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洛中英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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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刺史苻公与夫人在老仆的搀扶下,双双走出逼仄的鹿车。努力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年迈的苻公昂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着洛阳城恢弘壮观的门楼,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暌违了十几年的风物都没变,都没变……苻公两眼发酸地感慨着,一低头看见站在城门下迎接自己的儿子们,脸色就立刻臭起来。倒是苻夫人异常激动地走上前受过三个儿子的大礼,将他们一个一个搀扶起来,最后才停在自己最心爱的长子面前欷歔不已。

“长卿,长卿……”苻夫人摩挲着儿子上下打量,但看他披着孔雀翎大氅,一身素净的浅蓝色长袍湖水一般从襟口直泻到鞋尖,只在腰上系着一围透雕芙蓉花羊脂白玉带,于不经意间显出贵气逼人。

苻夫人满心骄傲地赞叹不已,跟在其后的苻公却是一脸鄙夷。他严肃地扫过大儿子低调的奢侈、二儿子张扬跋扈的金线绣花锦衣、小儿子胸前金光灿灿的璎珞锁片,还有跟随在儿子身后的数十骑侍从,无不是金辔银鞍高冠锦衣;再回头看看自己又旧又小的鹿车,还有高管家身上的老羊皮,心中就怒火高炽。

苻长卿见父亲脸色不好,晓得他心里的想法,嘴角便微微一挑,信步上前对父亲恭立一揖,“从凉州到洛阳,父亲一路辛苦了,若有什么教训的话,还请回府再叙。”

“哼。”苻公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拽过夫人回身登上鹿车,然后啪嗒一声将车窗紧闭,便再也不言不语。

苻长卿漫不经心地笑笑,招呼弟弟们上马,转身一扬手指,数十骑鲜衣怒马的侍从便缓缓起步,跟随着苻公的鹿车往城中苻府而去。

“安师爷,进城后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会儿吗?”卢焘升骑在马上关切地问。

安眉脸上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不用……姜大人交待的事,还是赶紧办完才好。”

从荥阳到洛阳一百九十多里地,骑快马刚好一天。安眉与卢焘升骑马走了两天,行程还算宽裕,却仍是差点把安眉全身跑散了架。她在很小的时候,也曾被人天天抱在马上跑过,但时隔这么多年,已是根本谈不上任何骑技。因为害怕被人看出破绽逞强上马,结果落得每天下马时双腿都迈步都觉得困难。

目的地既然已在眼前,安眉和卢焘升便强打起精神,随着滚滚人潮一起涌进了繁华的洛阳。不同于前一次满面尘灰地惶惶经过,这一刻当安眉坐在马上,极目远眺洛阳鳞次栉比的局坊时,心中陡然涨满的迷惘是一种叫她全然陌生的情绪——这一刻,她不用愁下一顿饭在哪里,不用愁晚上该去哪里落脚,可是心头的焦虑与恐慌却比以往更甚。

“那个苻刺史,是青齐苻氏的长公子。当年边境战乱时,汉室名门望族纷纷南渡,只有为数不多的士族留守中原,在北方建立坞堡集结军队,共同抗击胡人。青齐苻氏便是其中一支。”卢焘升与安眉一路并辔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二十年前邵氏能够建立大魏,青齐苻氏功不可没,因此苻氏族长得封河内郡公,子孙后代世袭爵位。不过最难能可贵的是,当天下平定之后,身为大司马的河内郡公将麾下五万部众自动入编官军,而在他去世三年之后,承继了爵位,正当盛年的苻公却不受左光禄大夫之职,而是毅然前往凉州做了刺史,期间受封使持节都督凉朔二州诸军事,又加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领兵整治边疆抗击外族入侵十几年……”

安眉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缩着肩膀叹息一声:“好厉害……”

卢焘升笑道:“何止厉害,也使人敬佩。苻公在边疆鞠躬尽瘁十几年,一直都只有凉州刺史六百石的俸禄。听说他近日告老还乡,还将积年所得分赠故旧,只携夫人与家奴回洛阳,随行唯一车一骡而已,凉州百姓自发聚于沿途驿馆,哭送了一路。”

安眉听了这话便问道:“今日我们要去见的苻长公子,也是刺史呢。他是这位苻公的什么人?”

“既然是苻氏的长公子,那自然就是这位苻公的长子了。”卢焘升笑道。

“哎?父子俩是一样的官位?”安眉吃惊道,“这样好奇怪。”

“呵呵,虽说一样是刺史,其实相差甚远。豫州刺史又不领军,只是巡行辖内各郡县,所授职能不外乎‘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而已。不过做刺史一向比较有前途,因为直隶于中央的御史中丞,等于是天子亲信,往往在任几年就可擢升高官。从这点也能看出圣上对这位苻公子的厚爱。”卢焘升见安眉又开始面色紧绷,便转而说些轻松的话题,“苻公子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精通。今年才刚二十出头,却早已才名高筑,又因他样貌也是英俊出众,所以才有‘洛中英英苻长卿’之名……安师爷你看,前面就是苻府了!”

安眉心中一紧,抬头眺望。当看见苻府门前高大的牌楼,那朱门高户、气派的石狮和烫金的门匾,安眉心中的焦灼便烧到了最高点。她捏着怀中的槐树枝,心中多少找到一点安慰。

别怕……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还有槐神的庇佑。

安眉又捏捏怀中的树枝,却并不打算再去咽下一只蠹虫——槐神给的蠹虫已经耗费了两只,在没有得到丈夫消息之前,一定不能再轻易使用了。眼下的状况并不算什么大危机,她只是要去求见这座屋子中的大人,然后送给他一件宝贝,并致以姜大人的问候,任务就是这样没错吧?

敲开偏门递进名刺,安眉与卢焘升在门下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苻府的张管家和和气气走出偏门来,对安眉笑道:“原来是荥阳县府的安先生,一路辛苦了,两位请随我来。”

安眉觉得一切进展得颇顺利,心里高兴,不禁便与卢焘升相视一笑。二人跟着张管家从照壁下过,一路沿着廊庑走到偏院。时值深秋,各房各户都已打了帘子,安眉一路上看得也不甚明白,只记得每一座庭院都有花草流水,真像神仙住得地方。最后张管家将他们引进一间院落,脱下鞋子进入房间后,便张罗着下人打水给他们洗手洗脸。

安眉坐在榻上束手束脚,也不敢四下打量,不安地在婢女捧来的铜盆中洗过脸和手。这时又有婢女捧了面脂唇膏来,安眉立刻发懵,慌忙向一旁的卢焘升求救。卢焘升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示意安眉照着他的样子做。安眉便有样学样地点了面脂和唇膏,又接过茶羹喝了一口。那茶羹里加了杏仁酪和麦芽糖,安眉没喝过这样好的东西,忙吞了一大口。这时张管家恰好走进来,对安眉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今天我家主人刚从任上回来,大公子一时不得闲,只怕要劳安先生久等了。一会儿我先预备下饭菜,二位用过晚饭再说吧。”

安眉与卢焘升面面相觑,但也不得不听从他的安排。

告老还乡的苻公在内堂中咳了一声,看着长子又换过一套衣服才来见自己,相当的不满:“你那件孔雀翎大氅,还有羊脂玉腰带,是哪里来的?”

“是御赐的。”苻长卿颇不在意地回答,端起茶碗浅酌了一口。

“嗯,那倒还罢了。不过平日还是要朴素些,你才六百石的俸禄,穿那样岂不惹人侧目!”苻公又抬头看了儿子一眼,继续教训道,“还有仲卿和幼卿两个,你做哥哥的也要管束些,我们为人臣子的,先要克己奉公,才能安邦定国……”

苻长卿放下茶碗,抬眼望着父亲道:“父亲,长卿以为,安邦定国当以法为本、以吏为师,才能富国强兵,而不是靠臣子们衣着俭朴。”

“你这是什么话?”苻公难以置信地瞪着苻长卿,“难道杜绝奢纵、洁身自好,还有错?”

“错倒谈不上,但世人本已目光短浅、好逸恶劳,若是为国尽忠的臣子不能享受富贵,反倒让鸡鸣狗盗之辈钻营得利,试问还有多少人会恪尽职守呢?”苻长卿笑了笑,对苻公道,“时世如此。父亲您在凉州做得那些好榜样,只怕表面上夸您的人,和背地里嘲笑您的人一样多呢。”

“放肆!黄口小儿竟敢出言不逊,你还当我是父亲吗?”苻公咬牙怒道。

“父亲,当年不正是您教育长卿,所谓君臣父子,就是要先君臣、后父子吗?长卿以为,您刚刚是以忠君之臣的身份在说话,怎么转眼又变成父亲训儿子了?”苻长卿又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闲闲道,“还是说,父亲您当年严加管束,令夫子抽断十几根藤条,只是想教出个唯唯诺诺的儿子吗?”

“好好好,十几年不见,你倒翅膀长硬了!周管家呢?那个报喜不报忧的、尸位素餐的混账,叫他过来!”苻公气得面色铁青,急需要找个冤大头发泄一番。可恨他年年收到周管家的书信,只知道儿子出息了,却没想到竟出息成这样,现在不找周管家骂一顿还能找谁!

“既然如此,长卿还要入内问候母亲,请父亲先允长卿告退。”苻长卿放下茶碗行礼告辞,一举一动皆无可挑剔。

“快去快去,别在这里惹我上火。”

苻长卿被轰到母亲那厢,却是被苻夫人极致关爱。做母亲的越看儿子越满意,抓着他喋喋不休地絮叨:“长卿啊,你妻孝早就满了,是不是该续弦了?”

苻长卿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口中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这倒也不急,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各家这几年不都没合适的吗。”

“那平阳季氏呢?”

苻长卿冷笑,“平阳季氏就更不合适了。”

苻夫人不解地看着儿子,半晌后才点点头道:“噢,那就算了,反正你向来有主见。对了,前些天我和你父亲特意绕了点道,先去汲郡看望我病重的姑母,回来路过荥阳,我在那里买了些人参养荣丸,听说可神

了。”

苻夫人说着便从箱笼里翻出一盒药丸来,递到儿子手里。

“噢?我前些日子也路过那里,却没听说过什么人参养荣丸。”苻长卿拈起一颗药丸嗅了嗅,皱眉挑剔道,“味道好像也不大对,还是别随便乱吃的好……”

“这个也是最近才出名的,听说是个路过荥阳的名医用货真价实的人参做的,祖传秘方,在荥阳也只卖了三四天,我还是从别人手里高价求购的呢。”苻夫人替儿子倒了一杯水,不依不饶地关爱道,“一共才得了几颗,你快服一颗吧……”

“荥阳郡的刁民,真该好好整治了……”苻长卿白着脸从厕中出来,表情甚是狠戾。

书童阿檀边伺候他洗手换衣,边嘟囔道:“少爷,为什么您能跟老爷顶嘴,却乖乖听夫人的话乱吃药呢?”

苻长卿一双吊梢眼斜睨下来,扬手敲敲阿檀脑袋道:“你懂什么,我与父亲虽有辈分之差,却同是一君之臣,自然可以争;同母亲,能有什么好争的?”

“原来是这样。”阿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苻长卿换过衣服,又走到香炉边拿起香盒,仔细挑选熏香。这时张管家走到堂下求见,少顷,又笑呵呵进内堂禀告道:“大公子,今日午后荥阳县衙的安师爷递来拜帖,现下就在偏院等着求见您呢。”

苻长卿双眉一蹙,不悦低喃:“荥阳县,又是荥阳县,哼。”

“大公子您看,见还是不见?”张管家眯眼看着自家公子生气,兀自笑问。

“见还是要见的。”苻长卿沉吟片刻,忽又微微一笑,冲张管家点头,“待会儿你安排妥当了,叫他到我堂中来吧。”

打发走张管家,苻长卿仍是懒懒歪在内室里——虽然答应见客,也得等上好一会儿客人才会过来。趁着这片刻闲暇,他正好吩咐阿檀帮他收书,看着自家书童踮着脚在房里蹦蹦跳跳,心里就觉得有趣。这时堂内婢女却在帘下低声道:“大公子,冯姬来了。”

“让她进来。”苻长卿斜倚在榻上不动,看着自己的侍妾冯令媛捧着一盅汤水来到他身边,于是漫不经心地一笑。

这一笑却让冯令媛心花怒放,她举高食案,将瓷盅送到苻长卿面前撒娇道:“苻郎,你尝尝看,猜是燕窝还是银耳?”

苻长卿便捧起汤盅认真呷了一口,由衷猜道:“是银耳。”

“错了,是燕窝。”冯令媛面露得色,巧笑倩兮地凝视着苻长卿。

苻长卿这次倒真笑开了,又喝了几口才将汤盅递回去,“真不错,难为你花那么多心思。”

冯姬收了汤盅,明眸微睐娇笑道:“花尽心思,只为苻郎一笑耳。”

苻长卿又笑了笑,对她的殷勤不置可否。等到冯令媛离开,书童阿檀才抱着书卷杵在屋中大惑不解道:“少爷啊,把燕窝炖成银耳味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直接喝银耳呢,更实惠些。”

“你不懂,妇人可怜可爱之处,正在于她们美丽而无知。”苻长卿将目光淡淡收回,冷笑着展开手中书卷,却是心不在焉。

与此同时,安眉却是攥紧了拳头,结结巴巴望着张管家:“为……为什么还要换衣服?”

“安先生,您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我怕大公子看了不高兴。”张管家乐呵呵地取过一套白色绢纱衫子,往安眉身上比了比,“您不知道,我们家公子乖张得很,您若穿得不合他的意,只怕您的事就办不成。呵呵,这话您可别告诉他噢!嗯,这件还是大了点儿……”

哪有这样讲究的,安眉咋舌,却仍是乖乖将外套换过。这时张管家又道:“哎,您这一字巾也换换吧,我们家公子最讨厌靛蓝色。”

“为什么?”安眉捂住额前的一字巾,心里有些别扭。

“呵呵,这说来话长,当年苻公请了洛阳最严厉的西席先生教授大公子,大公子很是吃了不少苦头,那个夫子一年四季都是穿着靛蓝色袍子。”

“哦。”听了这话,安眉只好将一字巾也摘了,却忽然对张管家苦笑,“那个,我戴白色的一字巾,会不会像戴孝?”

“哈哈哈,安先生您太风趣了。”张管家闻言哈哈大笑,特意找了顶如今洛阳很时兴的白纱帽给安眉戴上,赞叹道,“哎呀,安先生,您生得可真是俊俏风流啊!”

安眉颇不自在地将帽沿往下拉拉,尽量遮住点眉毛,然后望着张管家低声道:“我可以去见苻大人了吗?”

“当然当然,安先生请随我来。”张管家乐呵呵地引着安眉往外走,卢焘升作为陪客不能同去,便留在原处吃茶等候。

安眉怀揣着锦盒,跟在管家身后稀里糊涂走了许久,渐渐地便闻见一阵清淡的香气。她一路与许多美丽的婢女擦肩而过,此时闻过的这种说不出来的香气却与婢女身上散发的香味截然不同。当香气诱得人忍不住加快步履,他们匆匆走过笔直的廊庑,终于进入一座非常气派的庭院。安眉不禁睁大眼睛细看,先是开阔的前庭种满碧绿的竹子,跟着过了一道门进入内庭,便有大片鲜红的槭树映入眼帘;堂前是白色纹石圈出的一汪小潭,白石绿水都被深红色的落叶细细碎碎半掩住,不时有赤鳞鲫鱼浮出水面吞吐着红叶。

此刻安眉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庆幸自己刚才听张管家的意见换过衣衫了,否则就真的只能自惭形秽了。

越往里走,香气越浓,到了堂下,安眉跟随管家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从白石台阶西侧登堂。堂中婢女看见他们,悄悄闪入帘内通报了一声,片刻之后便有另一位衣着更华丽的婢女掀开了锦帘,请安眉入内。

“安先生,您进去吧,我就在院外等候。”张管家对安眉呵呵笑道。那真是一张摆明了等着看笑话的脸,紧张得喘不过气的安眉忽然在心中想。

安眉脚底发虚地走进堂中,终于找到那不知名香气的来源——做成小兽形状的铜香炉正从口中吐出乳白色的轻烟,用来安神的浓郁香味却令安眉紧张得想尖叫。她全身绷紧,僵硬地跟着婢女又穿过一道厚重的锦帘,便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总角少年正好奇地望着她。

“你是荥阳县衙的安师爷?”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对着安眉睁大了眼睛。

“嗯,是。”安眉心中暗自诧异——那总角少年盯着自己欲言又止,好像在看她额角的伤疤,眼睛真毒呢。

“喔,请随我来……”那少年终于点了点头,在炉中茶水汩汩地微沸声中,领着安眉向一道精美的山水屏风后走去。

当安眉战战兢兢地绕过那道屏风,她第一次见到了苻长卿。

大字不识一个的安眉,终于在这一刻福至心灵,明白了何为“洛中英英”。她在香气中忽然想到槐神,然而此刻端坐在榻上的男子并不是神——这样的人竟是活生生的,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雨后掠过湖面的第一道清光,安眉在那一瞬看不清他的衣着打扮,只知道有一双黑色的眼珠正定定望着自己,目光是那样深邃。

安眉突然觉得姜大人错了,这样的男子,怎么会稀罕几颗珍珠呢?

苻长卿心中再一次涌起不快,他终于可以确信荥阳县令的确是个庸才,要不怎么会派个两眼发直的绣花枕头来见自己?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微笑道:“这位是荥阳县的安先生吧?果然风姿清雅,真是‘东海玉树临赤水,花开花落年复年’啊……”

苻长卿借着《晏子春秋》里的话来损安眉华而不实,安眉哪里听得出来,兀自傻傻一拜与他见礼:“小人安眉,见过大人。”

“安眉?”苻长卿拈着拜帖瞄了一眼,又看了看安眉,点点头道,“人如其名,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安眉听出苻长卿在夸奖自己,一颗心顿时怦怦直跳,她颤着手取出怀中锦盒,俯首呈至苻长卿面前:“这是,这是姜大人的一点心意。”

苻长卿眉毛一挑,伸手接过锦盒打开,看着内里十颗莹白透亮的珍珠,默然无语。安眉不敢注视他微微扬开的玉色长袖,慌忙抬头找话道:“姜大人说,这个是进上的北海贡珠,如果没有门路很难得到的。”

结结巴巴说这话时,安眉分明看到面前宛如谪仙的男人双目一亮,她一时紧张不已,满心希望这礼物能讨他欢心。苻长卿果然不负安眉的期望,缓缓地、开心地笑起来。他对安眉扬扬手中锦盒,颔首道:“既然是姜县令的一片心意,我便收下了。谢谢姜大人,也谢谢你,这份厚礼我非常地……满意。”

安眉立刻长舒一口气,当下开心不已地对着苻长卿又是一拜:“大人满意就好!”

“嗯,除了这份礼物,姜县令可还托你带了什么话?”苻长卿唤来阿檀,示意他替安眉斟茶。

安眉像捧着宝贝一般托着茶碗,努力在肚中搜索着姜县令交代过的话,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嗯……姜大人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请您平日多关照吧。”

“呵呵,苻某岂能愧受姜县令的厚礼,我已经明白他的良苦用心,请安先生放心。”苻长卿将锦盒放在案上,吩咐阿檀道,“既然安先生已无他事,天色也不早了,若不嫌弃就在我府上将就一宿吧。阿檀,你领安先生去张管家那里,叫他好生安排。”

“是。”阿檀领了命,便引着迷迷糊糊的安眉走出苻长卿住的庭院。一路上他不停回头打量安眉,终是忍不住少年天性,问安眉道:“安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嗯?什么?”安眉摸不着头脑,怔怔反问道,“我们有见过吗?”

阿檀皱起眉毛,眼珠一转复又笑道:“我们应该没见过,是我记错了。”

安眉因为阿檀是在苻长卿身边侍奉的人,所以发自内心地想要讨好他,却又因为不会其他笼

络手段,于是在阿檀交差临去时偷偷塞给他一锭银子:“这个给你,随便买些糖吃……”

阿檀满脸欢喜地道了谢,又对安眉扬了扬手才转身离开,只是刚回到内庭他便立即冷下脸,将银锭信手往水潭里一丢,拍着手走远,“什么玩意儿……好俗气的东西!”

“哎呀呀,这吃稻粱与吃糟糠长大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回荥阳的路上,安眉骑在马上一次又一次地感慨,回想起苻长卿仍是魂不守舍地叹息,“哎,天下怎竟有这样的人呢……”

卢焘升挽着缰绳,忍不住在一旁笑话她,“这一路都听你赞了多少遍了,你倒说说,我是吃什么长大的呢?”

安眉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望着卢焘升道:“你是吃黍米长大的!”

“哈哈哈,安师爷折中得甚妙……”卢焘升闻言大笑,冲安眉抱拳一揖道,“多谢夸奖,谬赞谬赞!”

安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认真打马前行。

二人转天回到荥阳向姜县令复命,姜县令仔细听过安眉的描述,很是满意,“呵呵,这么说,苻刺史他很高兴地收下了?”

“嗯,他是笑着收下的,还说肯定会照顾大人。”安眉自己也很高兴。

姜县令当即赏了安眉一贯钱。当安眉领着赏钱从后堂出来,自然又被差役们团团围住,沉甸甸的赏钱当晚就化作酒肉填进了各人的肚肠,正所谓水清哪得真知己,酒肉换来亲兄弟。

安眉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几天荥阳师爷的逍遥日子。当初姜县令收下“安眉”的贿赂,又因为被她捧得高兴,于是聘请她做了荥阳县衙的钱谷师爷。现如今做官离不开幕僚,当县令的总得有五六个师爷才办得好公事,师爷们分别在衙中领着刑名、钱谷、征比、挂号、书启等职。安眉就是钱谷师爷,而卢焘升则负责撰写书启,是姜县令的书启师爷。

钱谷师爷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主管县衙的钱粮事宜。安眉从前跟着婆婆操持家用,算账还是会的,在去洛阳办事的来回路上她又请卢焘升教了点常用字和算术,如今遇到难题也靠他照顾,勉强还算是能应付师爷的差事。

安眉一适应下来,就开始打听大兴渠的事,借着身份上的便利,她很快便在劳役中找到了来自扶风县的劳役头目,然后顺藤摸瓜如有天助,她顺利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徐珍。

安眉在劳役们震天的号子声里走进大兴渠,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的土坡,把装满肉馅馒头的白布包递到徐珍手上。她双唇哆嗦着,跟随丈夫进入无人的工棚后,立刻惶惶下跪流着泪承认,“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丈夫徐珍将馒头放在一边,歪头吐出嘴中泥末,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他脸上满是干裂的泥浆,上半身穿着肮脏单薄的粗麻短衣,下半身裤腿一直撸到膝盖以上,露出伤痕累累精瘦的小腿。这一身的褴褛与衣着整洁的安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越发让她惶恐,一边抽噎一边为自己辩解,“是婆婆要将我改嫁给小叔,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我是为了来找你的……”

“嗯。”这时一直面无表情的徐珍终于开了腔,他双眼直瞪瞪盯着安眉,却很平静地发话,“我一直在渠上,不识字又没钱,所以捎不了信,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先这么过着吧。”

这一句话堪比一颗定心丸,安眉总算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感激地朝丈夫点点头,“我如今,我如今在县衙里有了差事,他们不知道我是女的。如今我也有钱了,一定会经常来送吃的给你,你跟同村的人说说,叫他们不要对外说我是女的,好不好?”

丈夫徐珍竟也不问安眉为何会有这样的际遇,只是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们都有分寸。”

安眉没想到丈夫会这样顺从自己,真是如同做梦一般,想想都要乐得笑出来。她觉得忽然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几乎每一天都是快乐。县衙的活计做熟了其实也不难,还能捞到油水三五不时往大兴渠那里送;县令很和气,同僚又热情,凡事还有卢师爷帮她;隔段日子她会借着寻欢上春风酒肆,实则是掩护卢师爷与康古尔见面,在康古尔淙淙流水般的琵琶声里,安眉有时会冷不丁想起苻刺史。

那个被安眉镌刻在心底的人,她已经全然忘记他那些深奥的开场白,只在浮光掠影中记得他的神情,像雨后滑过湖面的第一道波光。

那样的一个人,日后还能再见吗?

出乎安眉意料的是,她很快便与苻刺史再次见面了,并且距离初见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孟冬时节,寒气已至,北风呼啸着夹着雪花,吹在人脸上,一片冰凉。午后安眉去渠上看过丈夫,在回县衙的路上,却忽然被迎面来的两名官差拦住。安眉从衣着上认出他们是郡府中的衙役,于是一脸诧异地望着他们问道:“二位大哥,有什么事吗?”

“您是县衙的安师爷吧?赶紧跟我们走一趟郡府,上面来人问话了。”两名官差客客气气说完便将安眉挟住,手下的力道却极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安师爷,得罪了。”

安眉整个人被震住,当下只能稀里糊涂跟着官差走。到了郡府大堂,官差将手一松,她顺势跌跌撞撞跪在了地上,只听到身后有人报了一句:“荥阳县衙钱谷师爷安眉带到——”

安眉一怔,跟着听见一声凄厉地惨叫,这才心惊胆颤地抬起头。她发现自己身旁正立着四名官差,被官差围在当中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气昂的县令夫人姜季氏。季夫人十指被拶,竹拶子正被一左一右两名官差狠狠收紧,她身后有两名官差按住她受刑,让她根本无法挣扎,只能浑身发颤地惨叫。姜县令此刻已被褫去了官袍乌纱,正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看妻子受刑,鼻涕眼泪淌了一脸。

安眉浑身一颤,突然听见惊堂木一响,她赶紧掉转过脸,恰恰看见苻长卿双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有如此不同的面目,那初见如神仙般的人,怎么会在这一刻冷酷得像数九寒冰?

“姜季氏,你招还是不招?”拶指之后,一名官差如此问满身冷汗的季夫人。

季夫人却是虚弱地摇头,发白的嘴唇嗫嚅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哼。”堂上传来一声轻哼,接着是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安师爷,你来帮着季夫人认认,这个是什么?”

安眉怔怔抬头,看着郡府的刑名师爷将一只锦盒递到自己面前,内里装的是十颗光华璀璨的雪白珍珠。她心中一惊,立刻明白眼前的状况——苻刺史来问罪了!

安眉不知该站在什么立场,唯有选择老老实实回话:“这是……珍珠。”

“还有呢?”苻长卿在堂上冷笑,“当日你说的,可不止这么多吧?”

“这是……进贡的北海贡珠。”堂上人无情的声音,使安眉不自觉眼中发热——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那天得到的微笑,到底是个什么意味。

她心中不知为何会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难受,比直接遭人羞辱还要难受。

苻长卿凝视着跪在堂下的人,沉声发问:“你可知姜县令是如何得到这番邦贡品?”

“我……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姜大人有个大舅子,在朝中有什么门路……”安眉木然回答。

“是不是鸿胪卿季大人?”和缓的嗓音几乎是在诱导——他需要这个答案。

“这……”安眉不知道鸿胪卿是什么,一时也答不上。

“是不是那个……‘京都堂堂季子昂’?”苻长卿的唇角意味深长地勾起来。

“对,就是那个。”安眉蓦然想起姜县令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怔怔点了点头。“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这句话给她的印象太深了。

“他撒谎,他撒谎!”这时季夫人在一旁大声叫嚷起来,“这人来路不明,他是故意栽赃陷害!”

“是不是故意栽赃陷害,还得问了才知道。”苻长卿好整以暇地瞄了眼面前的三色签筒,指尖轻轻点过白、黑、红,终于抽出一只红头签,抛在了堂下,“十杖,还是打姜季氏。”

一支红签代表十杖,但力道会比两支黑签更狠,每一杖都会使人皮开肉绽、分筋错骨。

姜县令立刻杀猪一样叫起来:“不要——不要啊……大人,‘拶后不加杖’,这是规矩啊,大人……”

“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老规矩早该破破了。”苻长卿冷冷瞥了眼还在犹豫的官差,慢条斯理道,“打。”

“大人,大人啊,内子有孕在身,不能受杖刑。”姜县令趴在地上号啕大哭道,“大人你有什么都往我身上招呼,往我身上打!大人啊……”

“是吗?这理由找得还真不错。”苻长卿冷哼。

“大人,大人,下官绝无虚言!大人请稳婆来一验便知!”姜县令对着苻长卿不停磕头,哀哀告饶。

“嗯,准了。”苻长卿点点头,示意差役去找稳婆后,然后回过头话锋竟又突然一转,“稳婆来之前,仍给我打。”

两名差役当即将季夫人摁在地上,笞杖左右一架,季夫人顿时绝望地哀号起来。面对冷硬无情的苻长卿,姜县令终于崩溃,他面如死灰地伏在地上,万念俱灰,气若游丝道:“大人手下留情,我招,我全都招……”

十月孟冬,荥阳县令行贿事发,豫州刺史苻长卿亲往讯问。县令姜某于刑讯中供认自己贪污受贿、徇私枉法、勾结暗商贩运私盐,又牵出鸿胪卿季子昂私藏藩国贡品一事,数罪并罚,即判问斩。另有幕僚、随从涉案情节严重者,亦被问罪下狱或判罚流配。荥阳县因此积弊肃清,人人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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