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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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长卿与安眉在刺史府中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然而这所谓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叫人心神不定的“平静”罢了。

眼下乱匪已经攻占了洛阳城,各路人马鱼龙混杂,将洛阳搅得乌烟瘴气。混战声日夜都不曾停歇,皇宫首当其冲成为了乱匪进攻的目标。富贵人家的朱门被昔日贫苦的人们用铁镐砸开,他们带着仇恨与兴奋,像突然闯进了一座新奇的桃源仙境般,在其中肆意地烧杀抢掠、焚琴煮鹤,绫罗绸缎与金银珠宝是老天赐给他们的军饷;昔日藏在重重楼阁中的美女娇娥,也可以任他们恣情享用。

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醉生梦死,对他们来说,正是作乱最大的乐趣。

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大门紧闭的刺史府即便再冷清萧条,迟早也会被人撞开。

苻长卿选择按兵不动,每日只是和安眉一起静养身体,心中却是每一刻都在运筹帷幄、小心计算。他有时会把一些想法透露给安眉,然而更多时候,连他自己都捉摸不透时下的局势,于是他只好与安眉紧紧相拥,似乎如胶似漆的时光,可以暂时像迷离的浓雾一般,遮蔽掉四周满目的疮痍。

“大人……”此刻安眉攥着苻长卿的衣襟,将羞红的脸埋进他的怀中,“这么说,在柳木棺中的时候,您……您都听见我说的那些话了?”

苻长卿不能答她,只微微笑着,从袖中抽出那张早准备好的字纸,促狭地在安眉面前展开,要她读上面的字,“叫我苻郎,从此以‘你、我’相称。”

他不想再听她将“大人您、大人您”挂在嘴边上,再也不想。

“嗯……”安眉软软呻吟了一声,像喝醉了酒似的,双颊烧出两抹红云,星眸中闪烁着点点泪光,却就是不敢定睛看他,“苻,苻郎……”

苻长卿听着安眉这般亲昵地称呼自己,一双幽黑的眸子里映出她含羞带怯的模样,不禁抬手抚过她的鬓发,双唇在她细嫩的额角落下点点碎吻——她终于能够这样称呼他,而他在有生之年,也终于能够像现在这样看着她,这才是出生入死后最大的幸事!

如今他只盼着喉咙可以尽快复原,否则积压在心中的千言万语,何时才可以对她尽情吐露?这两天他时常觉得喉中发痒,似乎藏在布带下的伤口正在逐渐愈合,也许不久之后,他就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了。

苻长卿默默沉吟之时,这时依偎在他怀中的安眉却忽然不再动弹,他低下头,看着怀中人再次陷入沉睡,不禁满是眷恋地又落下一吻。少掉半条命的安眉极度虚弱,一天中总有大半时间在昏睡,苻长卿就趁着这时与计吏议事,并不会耽误照料安眉的时间。

正如此刻,他在安顿好安眉之后,便独自一人前往刺史府的前堂议事,听计吏禀报洛阳最新的局势变化。

“大人,听说今天负责把守神武门的羽林军右卫府,已经向乱匪投降了。”计吏愁眉不展地对苻长卿道,“再这样下去,皇宫迟早也守不住的……”

意料中事,苻长卿暗想,却将一切险恶的打算,统统藏在幽暗的双眸之下。

这一日午夜,洛阳城依旧是哀鸿遍野火光冲天,苻长卿彻夜无眠地倾听着窗外的动静,因此当震天的喊杀声猝然包围住豫州刺史府时,他立刻摇醒安眉,将她抱出后堂。

安眉正睡得迷迷糊糊,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苻长卿将自己急匆匆地抱起,于是她半睁开眼睛,咕哝了一声“苻郎”,接着就被那震天的喊杀声吓得满面苍白,“苻郎,发生什么事了?”

不用苻长卿回答,安眉很快也清楚了眼前的状况,她立刻紧张地攀紧苻长卿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一路抱向马厩。这时作乱的匪寇已经砸开了刺史府的大门,苻长卿立刻翻身上马抱紧了安眉,提缰策马,由刺史府的后门抢了出去。

安眉缩在苻长卿怀中半睁开眼睛,乍一出刺史府,便看见了熊熊火光下一张张狰狞的人脸,她不由得扬声尖叫起来,在铁器刺耳的碰撞声中紧闭双眼,不敢想下一刻命运会发生怎样的遽变。

这时苻长卿已拔出腰间佩刀,拼尽全力格挡开乱匪的袭击,他身下的骏马在敌人的包围中踢腾着马蹄,却不知该往哪里撒开步子。在与乱匪的近身缠斗中,苻长卿寡不敌众,胳膊上冷不防就挨了一刀,他在剧痛中咬紧牙关狠踢马腹,身下的骏马终于喷出一口粗气,嘶鸣着冲出了重围。

然而四周乱匪如麻,眼前总是不断闪出人影试图拦下奔跑的骏马。苻长卿在纷乱的火光中双眸圆睁,不断举起佩刀左劈右砍,最后忽然有人将一支燃烧的火把掷向了他们,苻长卿护着安眉侧身躲避,拼尽全力,却终究还是被受惊的马儿颠下了马背。

他护着安眉在地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好容易才稳住身子,这时候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一把长刀已向他头顶劈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苻长卿只觉得喉中一痛,下一刻已是嘶声大喊道:“慢着——”

他的声音沙哑怪异,却又充满张扬跋扈的威严,使得正要痛下杀手的匪寇竟一时愣在当场,锋利的刀刃就险险悬在了离苻长卿鼻尖三寸远的地方。

“你这厮,都死到临头了,还敢嚣张!看来你真是活腻了……”那寇匪不甘心自己被苻长卿的喊声震慑,待回过神时,就开始怒目圆睁地骂骂咧咧。

苻长卿对那寇匪的辱骂不以为意,只是搂紧了怀中震惊不已的安眉,径直嘶哑地开口道:“你们的首领徐珍,与我是旧识,我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你带我去见他,必能获得重赏。”

“大胆!我们大王的名讳也是你能乱叫的吗?”那寇匪瞪着眼往地上啐了一口,可听苻长卿能够直接报出徐珍的名字,心里也将信将疑,“你说的倒轻巧,就凭你这一句话,就想要我带你去见大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骗我去送死呢!”

苻长卿气喘吁吁地一笑,伸手将安眉抬起的头按回自己胸前,又对那寇匪道:“我骗没骗你,你试一试就知道。这样吧,你就想办法去徐珍的大营递一句话,说找到了一个自称是大王夫人的女人,姓安名眉,就行了。”

那寇匪转了转浑浊的黄眼珠子,将刀尖往安眉脊背上一指,瓮声瓮气地问道:“你说的大王夫人,难道就是她?”

苻长卿立刻将安眉搂得更紧,又伸手拨开了寇匪明晃晃的刀尖,从容不迫地回答道:“不管是不是她,此刻我们二人你谁都伤不得。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好处,不妨就按照我说的办法试一试,如何?”

那满脸横肉寇匪果然犹豫着收了刀,转身对同伙们下令道:“把他们捆起来看紧了,我去大营那儿打探打探,若是得了好处,少不了兄弟们的!”

“好嘞,大哥尽管快去,这两人由我们看着,包管一根毛也掉不了!”

很快苻长卿就被乱匪们五花大绑起来,安眉因为脚伤行动不便,又哭得厉害,乱匪们忌惮她也许真的是大王夫人,因此倒也不敢为难她,只是用绳子在她手上松松缠了几圈。苻长卿受伤的脖子此刻又遭麻绳紧勒,令他喉间一阵刺痛,只能仰着头气喘吁吁地咳了几声,咽下几口血沫。

然而就在苻长卿连呼吸都困难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安眉凑到了自己跟前,紧接着脖子上就是一阵轻松。于是他垂下双目瞄了一眼,才知道是安眉用牙齿咬松了他脖子上的绳结。

“苻郎,苻郎……”他听见耳边响起安眉的呢喃,哽咽的声音里饱含着难以置信的喜悦,“苻郎,你……可以说话了?”

苻长卿仰着头无声地笑起来,像是想叫安眉放心似的,不顾喉间被牵连出的剧痛,重重地嗯了一声,“对,现在我能说话了……”

“太好了,太好了……”安眉喜极而泣,将额头抵在苻长卿的肩上,越发哭个不住。

“只是声音太难听。”苻长卿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暗暗又咽下一口带着腥味的血沫。

安眉立刻摇头,抽噎着吸了吸鼻子,“不会,只要能说话,就比什么都好。苻郎,你说徐珍他现在做了大王?距我上一次在荥阳见他,不过才短短几个月,他怎么会变得那么……”

苻长卿看着安眉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不禁在心中暗暗沉吟——那徐珍之所以会当上大王,恐怕都要拜那五只蠹虫所赐,一切的谜底,在见到徐珍之后就会揭开了吧?于是他轻声宽慰惶惶不安的安眉道:“别怕,他有了你的消息,一定会派人来接你,到时候……”

“不!”安眉打断苻长卿气喘吁吁的话,满脸苍白地抱住他啜泣起来,“他恨你,他一定恨你!你忘了你曾经对他的同伴做过什么吗?——车裂!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怎么办……”

“别怕。”苻长卿笑着轻哄,却将玩世不恭的嘲讽藏在心中——当初他车裂匪首,只怕正中了徐珍的下怀,也只有他怀中这个傻女人,才会将世人都想得那样单纯。

“苻郎……”安眉仰起脸看着从容不迫的苻长卿,猜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只是将脸再次埋进他的怀中,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生死她都要陪在他身边,只要这样已经足够了。

须臾之后,幽暗的街巷忽然人声嘈杂,数十支明晃晃的火把次第排开,照得街巷亮如白昼。坐在街角的苻长卿和安眉一时无法适应这亮光,只是眯着眼睛望向那喧闹嘈杂的地方。这时整条街巷忽然又安静下来,每一个举着火把的寇匪都煞有介事地挺起胸膛,等着迎接某位即将到来的大人物。

当整条街巷安静得只剩下松明轻轻的爆裂声时,街巷的一头蓦然响起一阵肃然有序的马蹄声,十几匹马先后踏入了并不宽阔的街巷,而当中为首的一人,正是与安眉阔别已久的徐珍。

如今的徐珍依旧像曾经那样沉默寡言,被风吹日晒的黑红肤色的脸上布满严肃的纹路和沟壑。他比过去更加壮硕,此刻威风凛凛地骑着马上,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地俯视着苻长卿和安眉。

安眉浑身筛糠般发抖,面色惨白地看着徐珍翻身下马,一路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到自己面前。

“的确是她。”徐珍面无表情地盯着安眉的脸,对部下们下令,“带她回去,男的就地枭首。”

“不——”安眉立刻惊叫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苻长卿不放,两只眼睛像被火灼烧一般,赤红地盯住徐珍,“你不能杀他!你不能杀他!”

徐珍听着安眉的尖叫,双眼不禁流露出看疯子一样的目光,透着点怜悯和好笑:“我不能杀他?”

他轻咳了一声,一边转过身子,一边对部下言简意赅地下令,“动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节骨眼上,一直沉默凝视徐珍的苻长卿,却全无惧色地轻笑了一声,“大王杀我容易,只怕第五只蠹虫,大王就再也没办法找到了。”

已经背转身子准备上马的徐珍立刻停住动作,转身紧盯住仍在微笑的苻长卿,满脸狐疑地问出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大王如果杀了我,就没办法找到第五只蠹虫,或者说,是没办法找到能够附在安眉身上的……另外一个人了。”苻长卿意味深长地弯起唇角,幽黑的双目紧盯着徐珍,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徐珍果然因他的话而陷入沉默,片刻之后才又开口道:“带他回去。这两个人,都给我带回大营。”

苻长卿径自胸有成竹地一笑,在晃动不定的火光中望着徐珍的背影道:“安眉的双脚受了伤,大人最好再拨一匹马给她。”

徐珍回头望了苻长卿一眼,又看了安眉一眼,示意手下照苻长卿的意思办,这才再次动身上路。安眉满脸苍白地被寇匪们扶上马,发颤的双手紧紧抓住鞍鞯,惊惶地望着在马下步行的苻长卿问:“苻郎,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嘘。”苻长卿微笑着示意安眉噤声,只是侧过脸望着她,轻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只要知道这点就好。”

安眉听了苻长卿的话,不禁眼底一热,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乱匪在洛阳城中选择驻扎的大营,竟然是洛阳城东的昭王府,苻长卿当日正是从这里将杜淑掳走,而遍寻杜淑不得的徐珍又选择在这里落脚,真是绝佳的讽刺。

故地重游,苻长卿哭笑不得地踏进王府,这时只听安眉惊呼一声,目光骇然盯着一具悬挂在侧门上的尸体,忍不住捂住嘴作起呕来。苻长卿认出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正是昭王,立刻皱起眉嘱咐安眉,“闭上眼睛,不要看!”

安眉依言闭紧双眼,却面色苍白地趴在马上,对苻长卿嗫嚅道:“可是苻郎,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人看着有点眼熟……”

苻长卿闻言面色一变,咬着牙沉默了片刻,才对安眉轻声道:“大概他曾到苻府做客,你无意中见过他……”

“哦,这样啊……”安眉闭着眼点点头,这时马匹再次前行,将她驮进了王府深处。

如今偌大的昭王府早被拆得七零八落——华贵的木材被人从门窗上卸下来当柴烧光,窖藏的美酒和食物也被分抢一空,婢女和贵姬们混在一起伺候着吆五喝六的乱匪们,她们皆是衣衫凌乱,神色凄楚。

当安眉被扶下马时,呈现在她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幕令人心酸的画面。她不禁侧过脸,不忍看那些乱匪们不堪入目的丑态,自然也就无从发觉当昭王府的女眷们看见她时,眼中流露出的古怪神色。

几名包着黑色头巾的乱匪将苻长卿与安眉引入昭王府的客堂,安眉腿脚不便,只能又惊又怕地坐上乱匪们准备的步辇,这才顺利进入客堂。

这时徐珍已坐在客堂的首席——这具雕满蟠龙的黑漆坐榻曾经属于昭王,而今已经成了他的专座。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苻长卿与安眉狼狈地进入客堂,相当宽宏大量地命人给苻长卿松了绑,又在屏退众人后请他们入座,“苻刺史,请。安眉,你也坐吧。”

苻长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在侧席上从容坐下,抬起双手对徐珍作了一揖,“想不到大王在这里落脚。”

“嗯。”徐珍不动声色地轻哼了一声,刻意对苻长卿轻描淡写道,“那天我们冲进洛阳,一路寻到这座王府,直到把那个昭王拷打死了,都没能找到安眉,后来干脆就驻扎在这里了。”

苻长卿刻意忽略身旁安眉惊疑的眼神,径直对徐珍笑道:“只怕大王你想找的,并不是安眉本人吧?”

徐珍听见苻长卿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面色铁青地盯着他问:“你知道我想找谁?你为什么会知道?”

“大王,难道你忘了我是一个刺史吗?”苻长卿面对徐珍凶神恶煞的质问,依旧是从容不迫地浅笑道,“天下事但凡是我想查的,就

没有查不明白的。”

“是吗……”徐珍听了苻长卿的话,若有所思地转身回到榻上坐下,沉肃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阴郁而诡谲,“既然苻刺史你都已经知道,我们倒可以敞开天窗说亮话了。”

“没错。”苻长卿低下头,抱拳轻咳了一声,才又抬眼紧盯着徐珍,缓缓开口道,“就在你起兵造反的时候,我大致查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有几点我还不大明白,比如当日被附身的安眉,最先是在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这事说来话长。”面对苻长卿的逼视,徐珍别开目光,缓缓道,“既然事情始末你都已经知道,那过去的事,我也不妨对你说一说……”

“自从我被抓到大兴渠服役,一年来算是吃够了一辈子的苦楚。和我同来的一干乡亲,在渠上也都快要活不下去了,直到去年九月初九,我的婆娘安眉找到渠上来——我到今天都还记得那个日子,因为那天正是重阳,她给我带来了许多重阳糕。可是略略聊过几句以后,我就知道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不是我的婆娘。她的身体里附着另一个人,那个人口齿伶俐,精明得可怕。”徐珍说到此处稍稍顿了顿,沉浸在回忆中的面色不禁浮现出一抹兴奋的潮红,“她告诉我,她已经赚了很多钱,多得我这辈子都想象不到。这些钱她已经转到了一些私盐矿和私铁矿上,虽然这举动触犯了王法,但能够迅速地利滚利,即使她不去亲自经营,也可以把本钱积累的更多。我问她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她说以后可以用这些钱做一件很大的事,到时候我就能知道。她还说,以后还会有其他人借着安眉的身体来找我,但安眉本人迟早也会找到我,所以要我小心甄别,切勿泄露机密……”

苻长卿听到此处,不禁苦笑了一声,然后对徐珍道:“是不是没过几天,又有一个人附在安眉的身上找到了你,而那时她的身份已经是荥阳县的师爷了?”

“没错。”徐珍点点头。

“你知道他们是蠹虫吗?”苻长卿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

“没有。”徐珍耸耸肩,“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蠹虫,我也没有问。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的婆娘中了邪,但当她掏出大把金银的时候,我就信了她的话——只要她的话能为我带来好处,我又何必问那么多呢?”

苻长卿在灯下静静看着徐珍的脸——那是一张麻木无情的脸,无论命运的改变是好是坏,都只会麻木地忍受或者享受,不可救药。

“这一次附在安眉身上的人,花钱买通了大兴渠的守备,天天晚上与我们聚在一起密谈。这一次可了不得,她竟是要我们举兵造反!但奇怪的是,我们听了她的话,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她说的那些话,我学不来,可就是觉得句句都在理——就像她说的,大兴渠天天都有人累死,我们再这样下去,肯定也是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着等死,还不如拼一拼,那样才对得起来这世上一遭;何况那人已经为谋反准备好了本钱,之前盘下的盐矿、铁矿,一本万利,将来造反时不愁炼不出好兵器,也不怕没盐吃!再说过不了多久,自然就有人来指点我们兵法战术,如果那个人没来,一切计划都算作废,对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这样一合计,我们不做白不做,大家也都很兴奋!”徐珍说到此处,不禁瞥了一眼满脸苍白的安眉,“只可惜,就在我们盼着她再来帮我们造反的时候,来得竟然是安眉本人。我心里急得很,但也只能按照先前那人的嘱咐,一切顺着她的心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早点被其他人附身。可是盼了足足一个多月,我们竟然只盼来了一封信——渠上哪有人识字?最后还是由我辛苦了一趟,把信上的字拆开来分别请教先生,才算弄明白信里所写的内容。原来那信上写的全是兵法战术,一个比一个更厉害,可惜附在安眉身上的那个人没法亲自来教,我们都学得半生不熟,谁知就是这样凭着信中所说的自学,学了没几天,竟连信也断了。”

苻长卿听到这里不禁唇角微翘,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心里暗道:你们的信笺当然会断,是我扣下了她的鸽子。

“就这样盼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好几个月吧,我们始终等不到进一步的消息。可是我们学了那么多兵法,不试上一试,叫人怎么能甘心呢?”徐珍说到此,面色不禁又是一变,回想当日仍是心有余悸,“也就是那一次,我们决定不再等待,自己动手和那帮官兵斗上一斗!谁知时机的确不够成熟……我也在那一次被官兵活捉了,要不是先前听从了‘安眉’的嘱咐,没有抢义军头领的位置,想来该被车裂的那个人,就是我了吧?”

“想不到蠹虫还知道叫大王你韬光养晦,的确本事了得。”苻长卿听到此,不禁冷笑了一声。

徐珍听出苻长卿语带嘲讽,却并不在乎他的不恭,只是径直对他挥了挥手,“我不知道你文绉绉说的是什么,不过,我现在的确做上了大王,这让我越发相信,只要我找到了那个附在安眉身上的人,我就可以做皇帝!没错,你别以为我狂妄,当初把我从天牢里救出来的那个安眉,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她说安眉一共会被附身五次,而她是第四次,最后那个附身的人拥有天下第一的才智,会永久地附在安眉身上,辅佐我当上开国的皇帝,成为一代圣君!”

徐珍激动忘形地一气说完,亢奋的身子疲软下来,气喘吁吁地歪在榻中盯着安眉,似乎恨不能看穿她的身子,寻找到那个他迫切需要的灵魂,“第四个人会用剑,她帮助义军的铁矿作坊冶炼出了锋利的武器,比官兵的武器要锋利得多!并且她教会了我们更多的兵法战术,还有近身格斗的技巧……现在我只差第五个人来帮助我了。在攻进洛阳之前,我明明收到了她的信,她说她就在这座昭王府里,可当我们冲进昭王府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就算把那个昭王拷打到死,我都没有问出她的下落……不过现在好了,我总算找到了这个女人,可她,好像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此时安眉满脸惨白,听徐珍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已骇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她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在自己昏迷的日子里,蠹虫竟然做下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而当这些事一件件联系起来后,竟然颠覆了整个天下!那些足以翻覆天地、十恶不赦的大罪,原来都是她在无意中犯下的!

她是这天下的罪人。

苻长卿看着安眉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她已经被真相吓破了胆,慌忙俯身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别怕,我们有办法挽回的……”

挽回?现在还有办法挽回吗?安眉满脸是泪地抬起头,看着苻长卿无比从容地将事实告知徐珍,“很遗憾,大王,你想要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你说什么?”徐珍瞪大眼,一时无法消化苻长卿的话,怔愣在当场。

“我说,你想要的那个人,已经永久地消失了;而安眉,将永远是安眉,她无法辅佐你成为一代圣君。”苻长卿无情地打破徐珍的美梦,笑意中透出露骨的嘲讽。

“你说什么?”这时徐珍终于醒悟过来,他霍然起身拔出腰刀,勃然大怒地冲到苻长卿面前,“你说安眉,今后永远都只能是安眉?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因为你想要的那个人,已经被我逼出了安眉的身体,然后,被我杀死了。”苻长卿挑起眉,轻描淡写地道出事实,一双幽黑的眼珠在烛光下闪闪发亮,满是挑衅地看着徐珍。

“你——”一刹那徐珍目眦欲裂,恨不能将苻长卿和安眉碎尸万段,“你们,你们坏了我的大事!”

说完他扬起手中的腰刀,头一个想劈的,竟然是羸弱无辜的安眉:“你这个无用的蠢女人,为什么不让她附身来见我?”

“慢着!”这时苻长卿劈手攥住徐珍的胳膊,咬着牙对他冷笑道,“如果你现在杀了她,那么连最后的半点指望,你都不会再有了!”

“你说什么?”徐珍气喘吁吁地瞪着苻长卿,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已经杀了我想要的那个人!现在只有这蠢女人活着,我还能有什么指望?”

“难道你以为,天下只有那一个人能够辅佐你吗?”苻长卿嗤笑了一声,紧紧盯着徐珍的双眼,猛一下推开了他的胳膊,“你把安眉给我,由我来帮你得到天下,如何?”

他这一句话,让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全都被震懵,只是傻傻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半个字来。直到许久之后,徐珍才缓缓回过神,不以为然地笑了两声:“你来帮我?嘿,就凭你?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有办法杀死那个人,你就无需质疑我的能力;而现在我和安眉两个人的性命都捏在你手里,难道你还担心,我能做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苻长卿冷冷一笑,径自起身踱开两步,回头望着徐珍道,“如何,这笔交易,你也可以选择不做。”

徐珍皱起眉头,将信将疑地盯着苻长卿看了半天,对着这块天上掉下的馅饼小心猜测了许久,终是低沉地开口道:“你是一个士大夫,我不需要一个士大夫……你随我来。”

苻长卿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安眉留在原地等候自己,随后便从容不迫地跟在徐珍身后,一路走到了昭王府的后堂庭院。盘踞在后堂的乱匪们一看见苻长卿,立刻怪笑着拍起了巴掌,对着他阴阳怪气地大喊起来:“来了来了,又一个……”

“哎,这人的头可真漂亮,可以放在塔尖上,哈哈哈……”

苻长卿淡淡瞥了一眼周遭的牛鬼蛇神,径直跟着徐珍踏入后庭,在刚一跨过后庭月洞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堆在庭中的人头塔!

原来徐珍与苻长卿不知不觉就在堂中说到了天亮,此时晨光熹微,蒙蒙的天光照亮了足足堆成高塔状的一排排人头,看上去煞是狰狞恐怖。徐珍满以为苻长卿会吓得手足无措,于是得意洋洋地走到人头塔边上,仰起头傲慢地对他道:“现在你看见了吧?这座人头塔,是我们义军攻破洛阳后,从战败的俘虏里割下来的,这里面没有五品以下的官!你是不是在其中找到熟人了?呵呵……带你来看这个,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们士大夫,压根和我们就不是一路人,所以我怎么可能信任你,和你做交易?”

苻长卿听了徐珍的话,却是默默望了一眼那座惨绝人寰的人头塔,然后径直上前绕着它转了两圈,忽然指着其中一个人头道:“这个人是朝中的御史大夫,可以在你登基后,帮你起草诏命文书。”

徐珍闻言一怔,这时就看见苻长卿又伸出手,指向人头塔的另一层:“这个人是车骑将军,他可以帮你统帅所有的战车营,并且至少可以帮你招降三千羽林军;而在他上一层的这个人是龙骧将军,他原来在朝中统御全国的战船和水军……可是你知道吗,大王,你杀了他们,仅凭这一点,你就做不了皇帝。”

徐珍被苻长卿的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他沉默了半晌,抬起头盯着冷漠的苻长卿,过了好半天才喃喃开口道:“好吧,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自古打江山易,守江山难,这是为什么?”苻长卿挑着眉盯住徐珍,微微地笑起来,“就是因为原本可以任用的人,都在战乱中被杀光了。大王,你图一时之快将所有的士大夫全都杀光,这样做毫无意义——天下的土地那么多,改朝换代后必然还是会出现新的士大夫,而这批人将会由你现在的部下来充任,可是想来你也清楚,这批人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对不对?除了瓜分一下战利品,他们又怎能帮你坐稳江山?”

这时徐珍不安地望了一眼月洞门外,压低了声音道:“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

苻长卿抿起唇,又是浅浅一笑,“没错,这些浅显的道理,大王你肯定都知道。此刻就算换了你想要的那个人来辅佐你,她也必然会同我一样说出这些劝谏的话。大王,你要知道,你这座人头塔里的人才,至少抵得上两个足智多谋的她。”

他的口气里带着十足的傲气,与生俱来的气势让徐珍不由自主地信服——尽管此刻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是徐珍,但贵为士族的苻长卿,依旧对贫民出生的徐珍有着无法言说的威慑力。

“我知道,我都知道……”许久之后,徐珍喘着粗气舔了舔嘴唇,“这样吧,我会任命你当我的军师,如果你能像你说的那样给我带来好处,我就不会为难你和安眉那个女人,事成之后,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大王。”苻长卿听了徐珍的许诺,恭谨地欠了一下身,轻声道,“我只要安眉就好。”

“哈哈哈哈。”徐珍闻言大笑,像终于找到了苻长卿的软肋似的,舒心而又惬意地嘲笑起他来,“苻刺史,我可真是没想到,那样一个傻乎乎的女人,竟然也会被你捧在手心里当宝。”

苻长卿笑而不答,一是因为此刻喉咙已痛得火烧火燎,另外的原因便是……安眉的好处,没必要让别的男人知道,何况这男人如今实权在握,还是她的前夫。

徐珍看着苻长卿呐呐无言的模样,越发认定他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于是更加放肆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你放心吧,那个嫌贫爱富、见异思迁的女人,我懒得再看一眼。既然苻刺史你已经决定辅佐我,那就请你先到我住的屋子里坐坐,和我谈谈你的计划吧。来,苻刺史,这边请。”

苻长卿瞥了徐珍一眼,不动声色地随他离开了庭院。

这一晚,虚弱的安眉在连惊带吓之后,再次无法自拔地陷入昏迷。她在沉沉的梦乡里连连做着噩梦,但又像被黏稠的沼泽困住四肢的小鹿似的,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可怕的梦境中脱身。直到最后她终于从暑热中大汗淋漓地醒来,在空无一人的客堂里睁着双眼不停惊喘。

此刻已是昃日西偏,安眉挣扎着半坐起身,却遍寻不见苻长卿的身影。她的双脚无法走动,因此心里更加着慌,不禁战战兢兢地低喊了一声:“苻郎……”

空荡荡的客堂中无人回应,片刻后才有一名婢女从堂外一路小跑进来,跪在安眉面前道:“杜夫人您醒了?让奴婢来伺候您吧。”

从婢女口中冒出的“杜夫人”三个字,令安眉不由得一怔,一股寒意便无端从她心底涌出,她忙颤声问道:“刚刚你叫我什么?”

这时婢女抬起头望着安眉,双眼中掩不住的怨恨和仇视就像两把刀子,刺得安眉不寒而栗,“奴婢叫您‘杜夫人’啊,杜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数日不见,您就忘了我们吗?”

安眉听了婢女的话,整个人如坠雾里,心中的不安却是越来越浓。这时只见那婢女竟霍然站起身,一连往后退了三四步,伸手指着安眉低声骂道:“你是个妖孽!只要跟着谁,谁就会死于非命!先是苻刺史被斩首,接着是季

鸿胪因为你招来杀身大祸,还有我们王爷,被那些贼人拷问致死,也只是因为招不出你的下落……你这个妖孽!”

婢女的每一句话都像带刺的鞭子,鞭鞭见血,打得安眉头脑发懵。最后她只能圆瞠着双目,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气若游丝地对那婢女嗫嚅道:“你……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这下贱的胡女,是个人尽可夫的妖孽。”说话的同时,那婢女又直直盯着安眉毫无血色的脸,神 经质地冷笑道,“还有,那个跟你一同来的人是谁?是苻刺史吗?他是人还是鬼?你是会妖术的吧……”

婢女颠三倒四的疯话窜入安眉的耳朵,让她脑袋嗡嗡作响,乱成一团——人尽可夫是怎么回事?季鸿胪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座府里的王爷,又是怎么回事?

她被杜淑附身的这段日子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做了许多肮脏可怕的事?!

安眉用力捂住耳朵,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她在恍惚中看到那个刻薄的婢女被人一把推开,又看到苻郎冲到了自己面前——他的脸色苍白,一双黑眸中盛满了对她的担忧,却让她更想退缩!

“苻郎,苻郎……”安眉慌乱地伸手想抓住苻长卿的衣襟,却在指尖触及他的一刹那,自惭形秽地逃开,“大人,我……我不干净了……”

这一刻安眉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曾经的某一段时光,苻郎在嫌弃她指甲里有泥时,眼中露出的鄙夷之色——她生怕不洁的自己再一次面对他的蔑视,这份不能承受的痛苦让她忍不住痛哭失声;可是就在安眉背转身子极力逃避苻长卿的时候,她的整个人竟被他从背后紧紧搂住。

“傻瓜,你这是要做什么……”苻长卿用力揽住安眉的腰,将脸埋在她颈侧,声音沙哑地埋怨。

安眉将身子蜷成一团,在苻长卿毫不动摇的坚持中,泣不成声,“大人,我,我是不是……”

“是什么?”苻长卿嗤笑一声,温柔地在安眉耳边低喃,“现在都已经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要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原因同我分开?你不许再哭了,还有,叫我苻郎。”

缩在苻长卿怀中的安眉止住哭泣,却一边啜泣着一边过回头,双眼通红地望着他摇头:“可是,苻……苻郎,在我被附身的时候……”

“原来你也知道,那是在你被附身的时候。”苻长卿望着安眉,没好气地一笑,“听着,那个不是你,那只是一只蠹虫而已。如果你的身子就是你,我又何必费尽周折……”

“可这到底是我的身子。”安眉泪眼朦胧地埋下头。

苻长卿见安眉仍旧不能释怀,便再一次搂住她,一边吻着她柔软的耳廓,一边轻柔地低声道:“何必再纠缠这一点,难道你忘了,那个时候……你自己在做什么了吗?”

他的吻细密如雨,落在安眉的耳边、脖颈处,将安眉吻得意乱神迷,令她只能在恍惚中呢喃问道:“嗯……那时我在做什么?”

“当时……”苻长卿顺势让安眉躺倒,带着得逞的笑意吻住她的唇,模糊却又清晰地吐出一句:“你在救我。”

苻长卿的话让安眉刹那间泪如泉涌,她的喉咙再度哽咽起来,却因为他霸道不讲理的拥吻,让所有哭腔统统被封缄。然后她朦胧看见苻长卿幽黑的眸子,那双眼睛定定凝视着她,目光专注而温柔——她忘不了自己曾经多渴望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渴望到想都不敢想,而今,她从没觉得人生是这样完满,完满到下一刻哪怕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让人觉得死而无憾。

安眉终于带着泪笑起来,她伸手抱住苻长卿,因为双脚的不便就那样软软躺在他身下,像一只身在巫山云深之处、伏在花叶下闭着眼睛躲雨的鹧鸪,带着惶惶无助的惊怯却又乖顺地一动不动,让苻长卿的手探入她单薄的夏衣……

指腹下细嫩的肌肤,带着令苻长卿熟悉的温暖和细腻,让他的欲念也随着手指的抚触一寸寸涨高。他在安眉急促慌乱的呼吸中压下身子,像溯溪而上的行舟缓缓深入桃源,灵巧的竹篙在水泽中不断点出迷乱的涟漪,而两人彼此应和的呻吟又是那样低哑,就像摇过巫峡的归舟,欸乃一声,山水绿……

身在乱匪大营的提心吊胆,让他们两个人就像晨光里的露水,带着一意孤行的任性也忘了身外的纷扰,只顾着急切慌乱地贪欢。

当纵情过后云收雨住,苻长卿在喘息中睁开双眼,只觉得脑中有一刹那的空蒙,而心中唯一的念头是那样清晰,就像在旷远的空山中呐喊那般回肠荡气——如果他不曾遇见她,人生会是个什么样子?而他又是何其幸运,可以有她陪着自己,在命运的风浪里跌宕起伏。不管这是老天的安排还是蠹虫的恶作剧,他都无法再抹煞自己的心意——他爱她,无论生老病死、出身贵贱,他都爱她!

苻长卿这样想着,不禁就依偎在安眉耳边,对她轻声低语道:“安眉,我爱你……”

安眉顿时睁大双眼,不敢相信苻长卿竟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只能望着他结结巴巴道:“苻、苻郎?”

倒是苻长卿看着安眉不知所措的反应,居然忍不住快活地笑起来,“怎吗?被我吓着了?”

“不,我没……”安眉红着脸刚要强辩,却到底因他的话而笑起来,双颊通红,双眼又黑得发亮,处处满溢出幸福的神采。

苻长卿的性子一向不肯吃亏,此刻自然要不依不饶地与安眉厮缠,在她耳边佯装不悦地低语道:“哪……现在该你说了。”

“哎呀?”安眉被苻长卿无赖似的撒娇闹得不知所措——也难怪她错愕,她的苻郎,从前怎么会露出这样的面目?

这时得不到安眉回应的苻长卿,竟故意双眼乜斜地看着她,坏笑着先发制人道:“难不成,你还想耍赖吗?”

安眉被苻长卿闹得双颊发烫,只能在他炽热的目光中晕乎乎地闭上双眼,声如蚊蚋般对他耳语,“苻郎,我爱你……”

苻长卿感觉到安眉在自己怀抱中的战栗,终于如愿以偿地笑起来,低头吻了吻她的鬓发:“现在好了,安眉,往后的日子,我们一起闯吧……”

“啊?”安眉一时无法领会苻长卿话中的深意,不禁疑惑地惊叹一声。

这时就听堂外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正是徐珍领着大批部下冲进堂来,不怀好意地望着苻长卿与安眉大笑道:“苻军师,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儿快活呢。走,出去喝酒!”

安眉此刻看见自己的前夫,吓得脸色煞白,一个劲地想往屏风后躲。苻长卿安抚着她紧张弓起的脊背,然后对徐珍朗声道:“大王,既然你已任命我为军师,是否方便安排一间厢房,以供我与拙荆栖身?”

徐珍听见苻长卿称呼安眉为“拙荆”,就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又仰着脖子哈哈大笑了好一阵,才佯装慷慨大方地对苻长卿挥挥手:“苻军师,拨一间厢房这样的小事,还用得着这样客气吗?你放心吧,我这就安排。”

安眉不知道苻长卿与徐珍私下做了什么交易,此刻只能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们相互吹捧,冠冕堂皇地说些场面话。倒是徐珍亲口许诺的厢房很快就安排妥当,苻长卿抱着安眉一路走进房中,将她安置在榻上后,这才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现在我暂时给徐珍做事,你什么都不要担心,就乖乖躺在房中养伤好吗?我离开时会把门窗锁好,没人能闯进来,你只管安心等我回来。”

苻长卿的口吻平稳沉静,却又怎能让安眉放心,她不禁泫然欲泣,可还是依言点了点头:“好,苻郎,你万事小心……”

无论再害怕再担忧,她都不能再成为他的负累。

洛阳依旧是烽火连天,无论外界如何瞬息万变,安眉就蜗居在风暴中心的一间小屋里,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这些日子苻长卿每天都早出晚归,安眉为了能够和披星戴月的苻长卿说几句话,渐渐养成了白天睡觉晚上清醒的习惯。这样她就可以在苻长卿带着倦意沉沉入睡时,躺在一旁仔细看他沉静的睡颜。

他在梦中眉头紧锁,嘴角下抿着,看起来比从前还要狠戾——苻郎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是不是很不顺心?安眉胡乱猜测着,但心里却没有一点头绪。

其实不想也知道,他怎么可能顺心呢?为篡夺天下的逆贼谋事,他现在的一言一行,都和从前的意志是相互违背的吧?可是不管苻郎怎样做,一定都有他的道理……

安眉静静伏在苻长卿的怀中,在夜色中近乎贪婪地凝视着他,目光描摹着他略显消瘦憔悴的脸,眼角就渐渐滑下泪来。

安眉再度一夜无眠,直到拂晓时迷糊地与苻长卿道过别,才疲倦地入睡。这一天,窗外的世界似乎格外吵,后来又似乎格外安静,也许是夏天就快要过去,树上的鸣蝉叫得格外凄切。在一片撕心裂肺的蝉鸣声里,安眉的梦境则是一片空白,她只觉得自己浑身黏糊糊出了一身汗,双脚下空落落什么也踩不住,却又针刺一般痛痒难当。

就在安眉辗转不安,快要从睡梦中挣扎惊醒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在不停地摇晃自己,于是她晕乎乎地睁开眼,看见了那个正在床榻边望着自己的人,“苻郎?你怎么回来了……”

“快起来吧,我们马上要离开这里。”苻长卿幽黑的双眸紧盯着安眉,脸上却不见喜怒,倒泛着一股严肃而紧张的寒意。

安眉一听见苻长卿的话,整个人立刻就清醒过来,她慌忙坐起身望着他问道:“离开这里?难道徐珍他们要离开京城了吗?”

“不,是要进宫。”苻长卿言简意赅地说完,一张脸更是阴沉,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

安眉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将他的话结结巴巴重复了一遍:“进宫?”

“没错。”苻长卿一边动手帮安眉穿衣,一边对她简述近来局势变化的始末,“我替徐珍招降了一批士大夫,帮他笼络住京城的人心,这样守卫皇宫的各路羽林军很快也投降了。今天皇宫把守不住,正午时已经被乱军攻破,马上我们就要准备进宫。”

苻长卿的话听得安眉目瞪口呆,她慌忙结结巴巴地问道:“皇宫被攻破了,那,那皇帝呢?”

“皇帝?”就在安眉六神无主的时刻,苻长卿的嘴角竟滑过一丝冷笑,“据被俘虏的宦官说,他知道皇宫守不住,今天早晨已经在金銮殿里投缳自尽了。”

这个消息无疑像一道晴天霹雳,将老实本分的安眉彻底打懵。她虽然是一个卑微的胡女,但从小就迁入中原,心中自然将京城里的皇帝看做天神一样。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与自己拜堂成亲过的夫君,会将那深藏在皇宫中的天子活活逼死;而与自己有着夫妻之实、曾经身为天子宠臣的苻郎,今日却又做了逼死天子的帮凶!

而她,正是她……吞下了五只蠹虫,才会改变了这两个男人的命运,也改变了天下的局势!安眉的身子无法遏制地发起抖来,虽然她也曾隐隐预料到今天这一幕迟早会到来,可是当事实摆在眼前,这一刻她仍然恐惧得不敢面对。

“苻郎,苻郎,我们犯了大罪,对不对?”安眉两眼发直地望着苻长卿问,视野中却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对,我们犯了大罪,而且是十恶不赦的第一条大罪。”苻长卿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可脸色却依旧难掩苍白,“不过你可知道,安眉,这世上除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还有另外一句话。”

“什么话?”安眉恍恍惚惚地问。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这句话如针一般刺得安眉浑身一颤,她睁大眼看着苻长卿,傻傻“嗯”了一声。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被苻长卿看在眼里,让他眉心一蹙,猛然伸手将她紧紧搂住:“安眉!你仔细听着,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我们只能往前走,你明白吗?”

“嗯,我明白,明白。”安眉在苻长卿怀中不断点头,看着他目光灼灼如坚毅的寒星,不禁伸手捧着他的脸,惶惶掉下泪来,“你也是为了我,才这么做……”

苻长卿听着她自责的话,却忽然笑着摇摇头:“不,我这么做,不光是为了你,也不光是为了我,你以后就会明白了……来,我们走吧。”

“嗯。”安眉点点头,伸手揽住苻长卿的脖子,任他将自己打横抱起,径直走出厢房。

午后的阳光正烈,安眉一出房门就忍不住眯起双眼,怀着恐惧紧贴在苻长卿的怀中。在他们四周围满了目露凶光的乱匪,还有昭王府至今残余的、已经被折磨得神态麻木的家眷们——其中也包括那个曾经诘责安眉的婢女,此刻她正像一只被揪了毛的野猫一样挤在人群当中,盯着安眉的目光既充满惊怯,又透着一股凶狠。苻长卿与安眉静静地沉默着,就这样在众人的注目中一步步走出昭王府,直到踏上等候在王府外的马车。

当安眉和苻长卿在车厢中坐定,华丽的车幔便倏然落下,将安眉游移的视线与车外彻底隔绝。这时昭王府中忽然响起一片凄厉的惨嚎,安眉身子一颤,被苻长卿攥在掌心的手止不住地冒出一层冷汗,“外面……”

“你不用管。”此刻苻长卿只是牢牢攥住安眉的手,坚定的视线始终目视前方,冰冷的侧脸不能带给安眉任何宽慰,“徐珍既然要离开昭王府,自然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这段日子王府中发生的所有事——包括残杀昭王、凌辱贵姬、堆砌人头塔,还有他的死而复生和为虎作伥……统统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自然要在离开时顺手掩埋。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如果他此行失败,自然会得到该有的惩罚,而今,一切都已顾不得了。

安眉望着苻长卿,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一个遥远的梦境里——她在梦里追逐苻郎的马车,而暖风轻轻掀起车帘的一角,恰好露出他俊美冷漠的侧脸——就像现在这般俊美冷漠。安眉静静咬住下唇,在车外凄厉的惨叫声中望着苻长卿,忽然便低下头,将额角紧紧靠上他的肩头。

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要再与他相隔遥远,再也不要。

这时马车终于缓缓驶动,吱吱呀呀地开始向皇宫前行。苻长卿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与安眉逐渐紧挨,悄悄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昭王府与皇宫距离并不远,马车长驱直入,很快就从已然洞开的城门中进入了禁宫。投降的文武百官次第跪在丹陛的两侧,迎接骑在马上趾高气昂的徐珍。

此时苻长卿掩住脸,从马车中掀帘向外望,墨黑色的眼珠缓缓转动,冷冷扫视过跪在地上的满朝武将。

很好,苻氏旧部还剩下不少,堪为我所用……苻长卿一边暗忖,一边松手放下了车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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