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水远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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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枝在渠水中载沉载浮,透出些微青色的光,顺着水流离开了苻府。这一路从清晨漂到日落,再到翌日天光曦微,树枝出了洛阳一路流落到旷野上,最终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溪流中捞出。

“哎哟,这不是我的手指吗?!”槐鬼笑嘻嘻举起槐树枝,往半空中甩了甩,十分惊喜。

柳鬼不悦地避开四溅的水珠,皮笑肉不笑地冷嘲出一句,“你的手指?不是你的盲肠吗?”

槐鬼白眼一翻不理他,径直将树枝凑近耳边,摆出一副闲扯家常的嘴脸笑眯眯道:“喂,你哪位?”

柳鬼在一旁冷眼瞧着他,懒洋洋嗤笑一声,却见槐鬼一张俊脸忽然露出错愕的表情,迭声嚷嚷道:“哎?怎么是你在里面,来来来,等我放你出来,出来说话……”

说完他忙将树枝送到唇边,对着吹了一口气。谁知树枝除了隐隐发光,半天也不见动静。槐鬼纳闷,紧着又吹了一口气,却被柳鬼出言阻拦,“别吹了,人家姑娘恐怕没穿衣服,你硬把她唤出来,到时候就听她哭吧。”

“也是啊。”槐鬼冲着树枝恍然大悟道,“你离魂时当然不会带走衣服的精气。走,帮你找套衣裳去!”

时值五月初夏,郊外多有冶游的仕女。旷野上正有一行人马欢声笑语地走过缓坡,一位少妇骑在马上与侍儿谈笑时,一身杏红色的绉纱裙竟霍然褪色腐朽!众人被这异变吓得失色惊叫,正乱成一团时,不远处槐鬼却奸笑着转到树后现形,身旁柳鬼不时偏头回望,若有所思道:“原来你喜欢那种款式?真是俗之又俗!”

“俗屁!你懂什么,大俗即大雅没听说过?”槐鬼又是一记白眼,一转脸却又眉花眼笑,“红色多好看。”

二鬼耍贫嘴吵得正欢,这时槐树枝中猛然坠出一团青光,光团中现出一个身穿杏红色纱裙的女子——正是惶惶现身的安眉。只见她一脸沮丧地跌在地上,抬起头看见了槐鬼,真是恍如隔世:“槐……槐神?”

“是呀,数月不见,你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槐鬼看见安眉颓唐的眼神,立刻摸着下巴感慨,“唉……真是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本大爷才在茉莉仙子处宿醉了几日,没想到就让那些蠹虫闹翻了天……”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宿醉?分明是调戏未遂,喝了人家的洗脚水。”一旁柳鬼凉凉微笑,戳穿他的谎言。

“咳咳,那是茉莉根泡出的美酒‘千日醉’,什么洗脚水……”槐鬼小小声争辩了一句,脸倏地红了起来,又赶紧轻咳一声言归正传,一本正经地望着安眉问,“你找到夫君没?”

安眉一听这话就掉下泪来,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还是摇摇头。

“哎呀,你这叫什么状况?”槐鬼转了转眼珠,掐着手指一算,立刻狡猾地笑起来,“嗯,那五只虫子倒是没坏事,你不是找着夫君了么,还是贵婿呢!”

安眉一怔,一边摇头一边拭泪道:“不,不是,唉,是我没用……”

她本想按捺情绪,可今次见了槐鬼就像见了亲人一般,眼泪越拭越多,最后竟梨花带雨哭个不停。站在她跟前的槐鬼见了连连咋舌道:“咦?我说你这是怎么了?一上来就哭哭啼啼的?”

这时柳鬼只得在一旁好心提醒道:“这你还看不出来,是受了委屈了。”

“不,是我没用。”安眉闻言连连摇头,却怎么都没法停住抽噎,“唉,我也说不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想哭的,可我就是忍不住……”

槐鬼歪着脑袋打量她半天,紧抿的双唇忽而一笑,“受了委屈就直说,来,跟娘家人说说,是不是你那贵婿欺负你了?”

安眉被槐鬼“娘家人”的说法惊了一跳,傻愣愣盯着槐鬼说不出话来,倒是柳鬼及时宽慰她道:“没事,他在说笑呢,你就当他发疯。”

柳鬼的话让安眉忍不住破涕一笑,她擦去眼泪,向二鬼俯首拜道:“神仙就算是说笑,也是小女的福分。”

槐鬼听她这样说,怪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以后你可别再叫我神仙了,我和老柳都是大树之鬼,又名‘方域’。你可以叫我槐鬼,叫他老柳。”

安眉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望着面前连抓耳挠腮也不失仙风道骨的男子,实在没法相信他不是神仙,“怎么会呢,村里人都说……”

“村里人说啥你就信啊,他们懂什么。”槐鬼讪笑一声,在安眉身边蹲下,点点她脑门,“想不到那些蠹虫还真有点本事,既然你的肉身被蠹虫霸占了,那我陪你走一趟洛阳吧。”

“不。”安眉瑟缩了一下,露出满脸的惊怯,不争气地直摇头,“我怕……我不想见他,我乱得很。”

“你怕什么?”槐鬼对安眉的窝囊嗤之以鼻,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你现在不是在做人,你是一抹游魂,是一个鬼,难道还要糊里糊涂、胆小怕事吗?”

“是吗?”安眉吃惊地睁大眼,结结巴巴道,“就算做了鬼,又,又能有什么不一样呢?”

“当然不一样!”槐鬼得意地笑起来,高举起右手给安眉指了一处树梢,“你看见那枝树梢了吗?你现在心无杂念,一心想着‘我要去那里’,试一试。”

安眉点点头。她一向听话认真,做事又心无旁骛,因此盯着树梢才看了一眼,整个人竟像一团红云般,倏地飞上了枝头。这不可思议的变数令她不禁攥紧了树枝,高声惊叫起来,把下面的槐柳二鬼逗得下笑个不歇。

“哈哈哈,这下你知道鬼与人的不同了吧?”槐鬼干脆自己也随风而起,将浮在空中飘飘荡荡的安眉从树枝上拽开,流云般滑上天空,“别怕,你如今是摔不疼的。”

安眉听他这样说,这才提心吊胆地睁开双眼,望着地面不住惊喘道:“我竟然飞起来了!天哪,我从没有看得这样高过!”

她只觉五月的山风卷着花香透体而过,大地广袤长空高邈,让她的世界霍然开朗!她看着燕子穿过她的胸膛、丝丝阳光映着她却照不出半点影子、轻软的云絮涌进她的身体再随风而散,这些全新的体验,每一样都叫她兴奋不已。

“你还可以飞得更高呢。”槐鬼笑着将安眉拎到更高处,扯了些云絮踩在脚下耍帅,临风西顾,然后长啸了一声,“走,我们去洛阳!”

这一日恰是五月初四,整个洛阳城都在准备着过端午,京畿上空浮满了菖蒲、艾叶、苍术、白芷以及雄黄酒的味道,结果还没飞进城安眉就已被熏得受不了,槐鬼只好将她的魂魄又收进树枝里去,自己则仗着法力高强,与柳鬼一同寻到了苻府。

“敲门还是私闯?”老柳歪在云头上,问槐鬼。

“当然是敲门!”这出兴师问罪,可是和男一号正面交锋,一定要表现得光明正大、仙风道骨。槐鬼在云气中煞有介事地整顿衣冠,扮作个清俊道士模样,兴冲冲地在苻府门前现身。

苻府小厮已见惯了逢年过节上门来打秋风的道士,就算槐鬼长得面皮白净风流体面,也不过丢了个白眼过去而已,“道长,我府上已请了清虚观的道士来打醮了,您请回吧。”

槐鬼笑嘻嘻一甩拂尘,对那小厮故弄玄虚道:“小兄弟,我可不是来打醮的,你去对你家公子说,贫道是为蠹虫而来。”

“什么蠹虫?”那小厮听不明白,不愿意为槐鬼通报,“你这道士,休要跟我胡闹,我家公子一向待人严苛,你别害我进去碰一鼻子灰!”

槐鬼见他不耐烦,当下二话不说,右手往空中一捞,那小厮脑袋上的新帽子竟平空不见了,“我对你客气,你倒跟我啰嗦,快去通禀,不然不还你帽子!”

小厮被他吓得脸都白了,嗷了一声便跌跌撞撞跑进门去,找到张管家后连声喊门外来了神仙。此时苻府的后院正是鸡飞狗跳——苻长卿正在为寿宴上的风波跟冯令媛算账,已下令将她送往苻府在青齐的一座庄园,配给其中的一名管事做婆娘。

冯令媛跑到澄锦园寻死觅活,苻长卿却不为所动,兀自冷笑道:“你在寿宴上玩那些花招时,怎么就没顾虑到触怒我的下场?你若是圣上赐我的正室倒还罢了,不过是个御赐的侍妾就敢嚣张至此,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这时张管家领着小厮来找苻长卿,正瞥见蓬头散发的冯姬被家丁押出庭院,他内心全无半点同情,只袖着手恭立在檐下对苻长卿通禀。当悄悄将“蠹虫”二字说出口时,却见自家公子倏然变了脸色,沉声道:“去请他来。”

“有怨气!”槐鬼刚一踏进澄锦园,便四下张望着嚷嚷道,“好强的怨气啊!”

苻长卿冷眼看他装疯卖傻,径自不悦地开腔,“道长有何指教?”

槐鬼也不理他,只顾在庭院里四下打转,最后饶有兴趣地盯着堂下那一汪鱼潭,摸着下巴啧啧称赞道:“苻公子,您这庭院景致甚好,堂下酉位有一潭活水,子、午、卯、酉四正位都有水渠相连,真是招桃花啊,一看就知道公子您的风流债不少……”

苻长卿被他气得哭笑不得,遣散下人后阴着脸道:“你我还是开门见山吧,你为何会知道蠹虫?”

“因为那些蠹虫,是我给安眉的。”槐鬼相当爽快地承认。

苻长卿见槐鬼随口念出安眉的名字,脸色不知不觉又坏了几分。他墨黑的眸子紧紧盯着槐鬼,沉声质问道:“你就是那槐神?”

“对。”槐鬼讪笑一声,眯着眼和气地道,“你若不想深究,也可以这么称呼。”

“我不会同那女人一样傻的。”苻长卿冷笑一声,傲然睥睨他,“说吧,你是人是鬼?”

“哎,你倒明敏,我的确不是神仙。”槐鬼不以为忤地望着他笑,一时之间在这景致如画的庭院里,真是云停雾敛晓烟迷,“我是槐鬼,古木方域之鬼,叫那蠹虫来见我吧。”

“你说要见她,我就得照办吗?”苻长卿一向不是善茬,此时又对槐鬼心怀敌意,自然不会乖乖听命。

槐鬼倒是无辜又无奈地耸耸肩,望着咄咄逼人的苻长卿,干笑了一声:“她的肉身被蠹虫占据了,你不急吗?我可是一片好心。”

这“好心”二字,令素来桀骜难驯的苻长卿本能地排斥,他拄杖微微后退半步,冷笑道:“好心?那么我倒要问你,这些蠹虫是谁弄出来的?始作俑者是你,现在好心的也是你,你要我信你,未免天真可笑。”

他这几句抢白着实令槐鬼无言以对,槐鬼挠着头往庭中转了两圈,微有些不满地抱怨,“我说你们人吧,真是又别扭又不好相与,这五只蠹虫虽不是什么省心之物,却也好歹为你们促成了一段姻缘不是?要说这冰人,还是我呢。”

姻缘、冰人,这些堂皇的媒妁之言被槐鬼轻佻地信口道来,更是令苻长卿心生厌恶。他沉着脸冷哼了一声,出于士族贵胄的骄矜,忍不住倨傲地反唇相讥道:“她不过是我的侍妾,你也不过是一介鬼魅,什么姻缘、冰人,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槐鬼一怔,清澈的双眸直愣愣盯着苻长卿,看透了他的想法,却也对凡人的世俗无可奈何,“好吧,既然你要硬说侍妾不是你的姻缘,我们做鬼的又哪能多嘴,只是你可要想清楚了,别到最后伤了两个人的心。”

苻长卿听了槐鬼这话,眉宇间神色微微一凛,口气也不自觉地放缓,“这些话不用你提醒,我想知道你这时候来见蠹虫,到底打算如何?你是鬼魅,来去自如,为何不直接去找她,却来见我?”

“特意照人间规矩来见你,除了有趣,也是想瞧瞧你长什么模样。”槐鬼又眯着眼笑起来,和气中透着点狡黠,“安眉是个好姑娘。”

苻长卿暗暗攥紧了手杖,不知为何,看见槐鬼神色中的殷殷关切,就是感觉不爽,“今日随你装神弄鬼,我苻府都拦不住你。只是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是想让安眉回魂,我虽无可奈何,却并不想答应。”

“啊?”槐鬼没料到苻长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吃惊地睁大双眼,“为什么不想答应?”

“我需要那蠹虫为我做一些事。”苻长卿皱着眉回答,不在意槐鬼微变的脸色,径直往下说道,“而这些事,安眉她办不到。”

槐鬼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叫糟,还没等他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见他左袖中青光一闪,一团杏红色的人影已跌在地上。当满庭炫目的光芒消逝后,苻长卿看清地上的身影竟是安眉的魂魄,脸色也不禁一变。

时近正午,安眉的魂魄在阳光下显得鲜艳而轻灵,半透明的身体无法在地上投出任何影子,却也因为光照充足而显得生机勃勃,看上去并不骇人。由于端午时节到处是避邪之物,她的魂魄被浓浓的瑞气冲得直打晃,越发显得虚幻娇弱。

安眉跪在槐鬼脚边,抬起头讷讷望着苻长卿,凄然的双目中渐渐蒙上一层薄泪,令他心底一慌,不知如何应对。

也许是关心则乱,苻长卿在她受伤的目光之下,竟有些无地自容。他心里也清楚

自己一套凉薄的说辞给他和安眉之间带来了麻烦,想要改口澄清误会,却见她对槐鬼流露出信赖的神色,于是心头又窜起一股怒火。

她的不期而至给他带来猝不及防的狼狈,连同心虚、懊恼、不安、气愤,一时齐齐涌上心头。苻长卿生平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心慌,简直就像个束手无措的稚龄幼子,遇事只知道拿出最本能的姿态,用往日信手拈来的傲慢与刻薄,为自己的恼羞成怒戴上一层面具。

于是他盯着已然受伤的安眉,竟语气冷硬地质问:“你可记得在荥阳时我叮嘱过你什么?蠹虫邪性甚重,不可再用。”

他字字先发制人,说完又隐隐后悔。

“你明知道第四只蠹虫闹出的祸事,且不提它险些使我丧命,你也曾答应过我将那蠹虫处理掉,今后遇到困难都会靠自己撑住。”——他竟然翻旧账,他为什么要翻旧账?如此不入流的招数,他在官场上都不曾用过。

然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伤心,然后在那个槐树鬼平静淡然的目光下,由着自己继续言不由衷地伤害她:“老实说,你这一次吞蠹虫,我不是不生气的。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非要那样做,只为了在寿宴中出个风头吗?还是你觉得,一时借来的才学能够靠得住?你连《千字文》都只能背个开头……如果我的辛苦你一点都不能领会,那么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我也无计可施了!”

随着唇齿间肆意的宣泄,苻长卿却觉得自己泥足深陷——为什么心中的怒火会遏制不住?为什么平日的牙尖嘴利,搁到现在却会越说越没底气?如果抢白的结果是言多必失,还是什么都别说了……苻长卿后退半步,胸中一时气血翻涌,惹他疼的似乎是旧的伤痕,又似乎是安眉此刻的眼神。

安眉在苻长卿的目光下无地自容地蜷起身子,还没来得及言语,她身旁就已冷不丁响起了一声嗤笑。

“我说你啊,还真是不懂女人心。”一直在旁作壁上观的槐鬼瞧得滑稽,忍不住咧开嘴,很不给面子地讥嘲,“啧啧,亏你还是名动洛阳的贵公子呢,怎么连哄个女人都不会?瞧你语气有多冲,口齿有多涩!”

槐鬼露骨的鄙视刺得苻长卿火冒三丈,他暗暗咬牙,冷笑道:“我的确不会哄女人开心,我也从不认为,需要为这种事费心。在苻某看来,女人不过是种无知美丽的摆设。”

“可她对你而言,明明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吧?”槐鬼笑嘻嘻的一句话就戳穿了口是心非的苻长卿。

一瞬间苻长卿只觉得自己被逼入了一条死胡同,这条胡同其实一直筑在他的心里,他能够容忍其存在,却绝不乐意在此时此刻被揭穿,更不想因为槐鬼的一句话而乖乖入瓮!他带着被人识破的羞恼犹自嘴硬道:“有什么不同呢?苻某从不认为,对妇人之爱,可以脱离美貌而存在。”

这一句话不计后果、伤人太过,连槐鬼都听不下去了。他心如明镜却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浅笑着叹息一句:“她比别人的好处,不过是多了些坚持。”

她比别人的好处,他又岂能不知?何需这不相干的家伙来点拨!苻长卿心中发堵,一口闷气无从发泄,竟转嫁到跪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安眉身上。

“坚持?”苻长卿垂下眼,望着安眉惊怯的双眼,带着怄气冷冷地反问,“一次又一次借助别人的力量,就是你所谓的坚持?”

“大人,是我错了。”这时安眉终于开口说话,发颤的声音里满是绝望后的失落,竟没了往日唯唯诺诺的柔顺,“大人,您说的全都对,全都是我的错。是我答应了您要处理掉蠹虫,却没有把树枝丢掉;是我明知道蠹虫曾害您受伤,最后还选择吞下它;也是我答应了您要撑住,却没有坚持。我真的是没有见识也没有本事,可是……可是我每一次,真的都是觉得走到了绝路才吞下它。”

一向被安眉纵容坏了的苻长卿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态度,一时竟不能言语。

“这样算来,我已经来来回回走了五次绝路了,我真的是很不中用,对不对?”安眉站起身,哀伤地凝视着苻长卿,喃喃自问,“是不是这条绝路,我早就不该坚持了?就像大人您说的,没了蠹虫,今后的路我要怎么走呢?就像她说的,她讨您欢心只要一席话,而我拼尽力气也仍没有出路,我根本就配不上您,配不上……”

一步错步步错,她和他都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了,为什么死都不愿回头?明明两个人都无比疲惫,是不是她先不坚持了,他也就能解脱?

安眉怔怔仰望五月的云天,一恍神,便身随心念飞升起来,红云般轻悠悠浮起,隐入空中。苻长卿见她黯然消失,慌忙追出一步,却见槐鬼连声喊着“坏了坏了”,跟在安眉身后腾空而起,转眼就已鬼影杳绝。人鬼殊途,苻长卿心下虽急却只能无奈地停下脚步,疲惫地退回廊边坐下。

罢了,苻长卿倚着手杖颓然想,反正十天后,她就回来了……

另一边云头上,安眉兀自躲在云中哭个不住,急得槐鬼抓耳挠腮:“哎,我说你,连蠹虫都还没照面呢,你就败阵逃跑,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窝囊的鬼!”

“他……他都说了,不要我回魂,要蠹虫帮他做事,我还有什么必要见她?”安眉抱着云哽咽道,“不见了,算了……”

“那可是你的肉身啊!”槐鬼在一旁干瞪眼。

“……没事,反正用不了多久,我还会回去的。”安眉吸吸鼻子,红着眼俯瞰云下遥远的洛阳城,轻声嗫嚅道。

槐鬼听她这样说,也只好陪在她身边坐下,提高声音给她打气:“说的也是,不如趁现在散散心,好容易做次鬼,好歹要潇洒一回,是吧,老柳?”

一旁柳鬼卧在云头上斜睨槐鬼,不动声色地道:“刚刚我可都瞧见了,真不愧是千年朽木,果然是一把煽风点火的好手。”

“你看你说的。”槐鬼一怔,急忙撇清道,“刚刚我可没有煽风点火,我就是开开玩笑……”

“……你还真会开玩笑。”柳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添上一句,“嗯,我最喜欢看你这样开玩笑。”

槐鬼浑身一激灵,赶紧哈哈干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从云中拉起安眉的手道:“来来来,不如我带你去逛逛人间。”

“有什么好逛的……”安眉耷拉着脑袋,根本提不起精神来。

“当然有,你刚刚做鬼,还没瞧过新鲜呢。”槐鬼兴高采烈地眯起双眼,炫耀道,“如果你是阳寿已尽,魂一出窍就会被牛头马面用钩魂索套走,哪里能知道我们鬼界的有趣之处,我带你去四处看看。”

说着就给安眉注了些灵气,带她飞往洛阳上空,柳鬼见他如此有兴致,也默不作声地腾云驾雾,跟在他们身后。

槐鬼领着安眉飞过洛阳鳞次栉比的街坊,一样样用灵力指与她看:“人与鬼共存于一世,但阴阳有隔,故而如日升月落,只有轮回却不能相见。人间万物皆有鬼,也分善恶妍媸,等我指给你瞧瞧。”

说着他食指一点,一注青色光芒直直落在某座庭院的井口上,逗出一个袅袅娜娜的美女来,“这是井鬼,名叫琼……”

安眉好奇地睁大眼,看着槐鬼手指上的青光,一样样落在屋宇、马车、铜器,甚至行人头顶的伞盖上,“屋室之鬼名摇子,车鬼名恸,铜器鬼名杨煞,伞盖鬼名晏,床鬼名赫子一扶……”

随着槐鬼轻快的话音,或老或少或哭或笑的精怪们都从往日熟悉的器物中探出头来,惹得安眉先是一阵惊诧莫名,随后安下心来,便渐渐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这些可真有意思,我从没想过,原来人间还可以有另外一个样子……”

“当然。”槐鬼看着她心情好转,便在云淡风轻中粲然而笑,“撇开投胎轮回不谈,你知道为何许多人生前含恨,死后却不报怨?就是因为一旦做了鬼,领略了这些,许多事情也就能看得开了……往后我会要你知道,你所畏惧的那些门第权势,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此刻白露园中,安眉,或者说占据着安眉身体的杜淑,正端坐在堂中写字。

端午时节,庭中棣棠似金、榴花如火,她偶尔抬起头来,眯着眼看午后的阳光穿过半卷的竹帘,任光点碎金一般洒在她的云鬓与额头上。弥漫在空气中的菖蒲香令她不禁有些眩晕,于是她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驱邪的香气热辣辣窜进了五脏六腑。

当细微的灼痛从胸口一路烧至小腹,杜淑咦了一声,半睁开眼睛,视线下移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经羊酪润泽过的双手比从前细滑了许多,她将手轻柔地按在肚子上摩挲了片刻,心里慢悠悠叹出一句,“麻烦”。

奇妙、脆弱、麻烦,这就是凡人的身体,而自己想要获得一具这样的身体,得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三百年才得到这样一个契机——用黑暗中苦苦修得的元神,来换取短短十日的璀璨光明,一切的牺牲究竟值不值得,这一刻已经无从计较了。

这时庭中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伴着檀木叩击青石的笃笃低鸣,正是苻长卿拄杖而来。杜淑抿唇一笑,放下墨笔正襟危坐,从容不迫地迎接他。

苻长卿径直进入,面对着杜淑坐下,抛开寒暄开门见山道:“已经过了两天了。”

“不消苻郎提醒,我自有成竹在胸。”杜淑也不行虚礼,低头整理了手边的文稿,递到苻长卿面前。

苻长卿拈起一看,“论女诫”三字赫然入目,他立刻将杜淑的打算猜出大半,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哗众取宠,苻郎不也深谙其道吗?”杜淑意有所指地笑起来,一时螓首蛾眉,姣好明妍。

苻长卿听出她话里的暗讽,神色一凛,不再小觑杜淑,当真将她的手稿从头至尾翻看了一遍,末了也不得不冷着脸给了一句评价:“你这论调倒挺新鲜。”

杜淑笑着低下头,将手稿翻了翻,轻声念出开头,“大凡世间女子,立身之法,唯务清贞。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晚寝早作,以事舅姑。然则虽有德言容功,犹不能擅专房之宠,何也?”

“盖世间男子,皆喜新厌旧、重难轻易者也。”苻长卿代她念出下一句,到底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却没作任何反驳,“你打算将这篇文章传抄出去?然后靠这惊人言论名噪洛阳?”

“有何不可?”杜淑胸有成竹地微笑,“此举虽然的确惊世骇俗,却能保证一炮而红。到时若是遭人诟病,我还可以拿出更好的文章来,足可力挽狂澜。”

“这倒不妨事,天下文章,最容易靠争议出名,何况你的文章的确有几分道理。相信届时若有人驳斥,也会有人出言维护。”苻长卿冷冷一笑,起身往堂外走,“既然你要成名,我自会为你铺路。待会儿我送些闺中用的笺纸来,你将《论女诫》誊写一份交给我,我等着瞧这场热闹。”

杜淑但笑不语,静静看他离开白露园,视线才又移回纸上——这文章岂止是有几分道理,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她在《论女诫》中直指男子喜新厌旧、重难轻易,然后又为天下女子提出了固宠之术,即“变易为难、变旧为新”,最终为那些失宠的正室们,达到“变憎为爱”的目的。

她要征服的这位苻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共患难时萌生的感动,在共富贵时能维系多久?他超乎寻常的坚持,有几分是源自真心,又有几分是由世俗难容的压力催生,作为后到的新人,她拭目以待……

正在杜淑沉吟间,却听堂外又传来动静,来者竟是苻长卿的侍妾栗弥香。只见她姗姗走进白露园,这一次却不敢再横冲直闯,而是站在堂外亲切地笑问道:“妹妹在吗?”

杜淑目光一动,懒洋洋起身迎出堂外,却并不请栗弥香进来,而是靠着楹柱斜睨她,漫不经心地还以一笑:“奇了怪了,我什么时候有个姐姐了?”

栗弥香似是对杜淑的轻慢浑然不觉,兀自望着她莞尔一笑,“你我侍奉苻郎,若分先来后到,你自然得叫我一声姐姐。”

杜淑闻言挑了挑眉,趿着鞋走下堂阶,径自踱进庭中折了枝石榴花,揉碎了玩耍:“若是这样,倒是妹妹我不懂事了。”

栗弥香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悄悄拉近些距离,才停下脚步对杜淑轻语道:“过去冯姬妒忌妹妹,对你做了些龌龊事,又逼得我不好出面,希望妹妹你宽宏大量,别再记恨。如今冯姬已被遣出苻府,苻郎身边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们姐妹也该和睦相处,才能同心协力侍奉好苻郎,妹妹你说是不是?”

“姐姐所言甚是。”杜淑低着头一笑,张开十指,看着掌中鲜红的花瓣细细碎碎洒了一地,眼波却是乜斜一扫,直直盯住栗弥香,“姐姐要借刀杀人,妹妹就顺水推舟,好个同心协力。”

栗弥香闻言一怔,不禁骇然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瞪着杜淑嗔怪,“妹妹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杜淑巧笑倩兮,眯着眼逼近了一步,“姐姐你

已经借着我除掉了冯姬,现在又来假意示好,那这次又是想借谁来除掉我呢?”

“妹妹你误会了。”一瞬间栗姬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她目光游移到别处,说话的口气也不再柔和,“今日我来探望你,全是出自一片好心,你若无意与我结交,我也不强求;只是你千万别再说什么借刀杀人的话,红口白牙地含血喷人,有什么意思?”

“我有没有含血喷人,你自己最清楚。”杜淑这时走到栗姬跟前,几乎与她面贴面站着,口气缓慢而又充满威慑,“只是妹妹我现在要借刀杀人,不知姐姐你肯不肯出一臂之力?”

说罢她冷不丁抓住栗弥香的右手,一言不发地拽到自己胸前,迫使她按住自己的肩胛。栗弥香在“安眉”森冷的目光下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寒意,她急着抽身离开,而面前这女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纤纤五指竟能将她的右手牢牢扣住,使她一时挣扎不开。

焦急的栗弥香不禁使出浑身力气,慌乱一推,就看见“安眉”轻飘飘倒在了地上。这一推她并没觉得使出多大的力气,得到这般结果使她有些愕然,却也松了口气。不料蜷在地上的“安眉”却突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抬起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了小腹上。栗弥香面对眼前的变故,有些莫名其妙,刚想退开一步说些狠话,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冷喝,“你们在做什么?”

她大惊失色,立刻白着脸回过头,正看见苻长卿拄杖站在内庭月门外,跟在他身旁的阿檀手捧一盒笺纸,也在好奇地注视着她们。栗弥香顿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掉进了“安眉”的陷阱,只能再次低下头对着地上的女人,惊慌失措地伸出手去搀扶,“我羡慕这园子里的石榴花,妹妹也不用亲自为我摘啊,看这苔藓多滑……”

杜淑听了她的谎话,紧抿的嘴唇扭出一丝笑,也不出声,只是将手按在小腹上重重地揉。栗弥香离得近,恍惚看见她眼中青光一闪,吓得她赶紧甩开手踉跄着后退。这时苻长卿也已走到她们跟前,沉着脸责备栗弥香道:“你来这里胡闹什么?下去。”

“不,我没有……”栗弥香意识到自己处境凶险,不甘心就此被苻长卿“定罪”,“我只是来看看她,没别的意思。”

苻长卿哪会相信她这一套,不耐烦地摆摆手,“下去。”

眼前这一幕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又要恼火安眉受了欺负,而如今,他清楚面前这两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心里这样怅然想着,苻长卿脸上不禁滑过一丝苦笑,墨黑的眸子在对上杜淑懵懂茫然的双眼时,不由得微微一愣。

一瞬间他以为是安眉回来了,但在看清杜淑裙幅间迅速洇出的暗红色血迹时,片刻怔忡后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立即甩开手杖将杜淑打横抱起,发疯一般冲傻愣在一旁的阿檀大吼道:“快去叫人——叫人来!”

太医呢?稳婆呢?婢女呢?怎么一个个都不来?!他这一生从没像现在这样着急过,似乎日晷的斜影是一根暗蓝色的尖锥,深深扎进他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拉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创口。

一向清明有神的墨黑色瞳人头一次散乱了视线,眼前茫茫然滑过无数纷乱的人影,有匆忙奔走的、有恻隐叹息的,却都是与他无关的众生相。他被人从室内推到堂外,一直这样傻愣愣站着,直到压抑的暮色将他的视野一并沉于灰暗,直到点点烛光跳入他空洞的眼帘,一直嗡嗡作响的双耳中才听见太医一声苍老的叹息,“苻大人请节哀。”

这句话沧桑哀戚,像是从山谷中幽幽冒出的鬼语,在他空落落的心头一遍遍回荡。许久之后,苻长卿恍恍惚惚回过神,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在堂外站了许久。左腿上传来隐隐刺痛现在才让他有所感觉,提醒他任性抛开手杖的下场。他随即踉跄了一下,借着阿檀的扶持颓然坐在廊下,铁青的面色始终不曾缓和,像覆着一层寒霜。

一直守在苻长卿身旁的阿檀看着自家公子伤心,咬着唇不言不语,眼睛、鼻子却早已悄悄发红。

“没了也好。”许� ��之后苻长卿终是开腔,平静的面色死灰一般暗淡,说出的话字字无情,又字字透着凄凉,“反正我和她的孩子,也不会有嫡长子的名分。”

这忙乱的一夜远比想象中更加难熬,自少爷进入内室看望安姬后,被拒于门外的阿檀就一直往返于白露园和主宅之间,由着苻夫人事无巨细的盘问。也因此,这一刻他才会拎着夫人为少爷准备的食盒跑过长长的穿廊,直到在堂前才停住脚步。

这时堂内肃静得鸦雀无声,阿檀赤足立在檐下听鸽子咕咕地叫声,在张管家的示意下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室,悄悄掀开帘帏张望了一眼。他黑溜溜的眼珠在帘缝中闪动,先是落在少爷纹丝不动的背影上,而后又滑向锦帐半掩的床榻——榻上躺着他一直瞧不顺眼的女人,三四个婢女和稳婆正在围着她打转,也许是因为疼得太厉害,不时还可以听见榻中传出低微的呻吟。

阿檀掀帘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走到苻长卿身后跪下,小声叩拜道:“少爷,夫人叫我来送饭,嘱咐您别太劳神伤身。”

说完他战战兢兢抬起头,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苻长卿冷峻的侧脸。随着少爷的沉默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心里莫名地有些慌张。

这时张管家忽然走进内室,令人难捱的僵局才终于被打破:“大公子,您的计吏从刺史府赶来送消息,现在正在堂外等着呢。”

苻长卿听见公事回过神,却仍是心烦意乱地皱起眉,“什么事这么急,让他回去明日再禀。”

“似乎是关于大兴渠乱匪的,听来人说,好像是徐州出事了。”张管家望着苻长卿略提了两句,不希望少爷因为私情耽误公事,“大公子您看,事出紧急,您还是去一趟吧。”

“徐州……”苻长卿沉吟片刻,眸中寒光一闪,在阿檀的搀扶下起身,“你派人照顾好安姬,我同计吏出去一趟,明天会直接从刺史府上早朝。”

“是。”张管家这才松了口气,俯身一拜,毕恭毕敬地送大公子走出内室。

直到这些要紧的人物全都离开,室中的婢女才又忙碌起来,这时瘫软在帐中的杜淑悄然张开双眼,星眸在暗中微微闪烁。她翘起嘴角想弯出一丝笑,可是下腹传来的剧痛过于强烈,使得她的一张脸越显苍白。

凡人的身体果然很脆弱,杜淑无奈地想,她实在不该这样穷折腾的,不过好歹也算给未来解决了一个麻烦。还有徐州,徐州……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此时的安眉和槐柳二鬼飞了一天一夜,已经来到了千里之外的九嶷山,此刻正值阳光明媚的晌午,槐鬼伏在一棵梧桐树上俯视着缩成一团的安眉,好奇并关心地问:“怎么?肚子还是疼得厉害吗?”

“嗯……”安眉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在槐鬼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哎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该是这个日子……”

“不管是怎么回事,先吃了这个吧。”这时老柳忽然从一旁的湘妃竹林中现身,手里拈着朵紫光潋滟的灵芝,递给安眉,“给,毕竟大老远来趟九嶷山观光,因为肚子疼扫了兴就不好了。”

“哎呀,这可是千年灵芝。”槐鬼看见灵芝顿时两眼放光,一骨碌从梧桐枝上爬起来,羡慕得不行,“老柳你藏私!偏心!见色忘义!”

“不是我偏心,是你缺心眼。”柳鬼仰头看着赖在梧桐树上垂涎三尺的槐鬼,板着脸冷笑道,“你光看着她不舒服有什么用,还不如花点时间找找仙方,九嶷山到处都是灵芝瑞草。”

“真的吗?”槐鬼盯着安眉一点点啃食灵芝,自己也涎皮赖脸地跟老柳撒泼,“我每年都来三次九嶷山,怎么从来没见到这些好东西?”

“你每次都只逛景点,什么宝贝也寻不到。”柳鬼斜睨槐鬼一眼,面露鄙视,“告诉你多少次了,要想汲取灵气,就要往深山绝谷里走。”

槐鬼顿悟,当下偕同恢复了元气的安眉,跟着老柳一起走进飒飒摇动的湘妃竹林。一路上安眉踩着露水好奇地东张西望,蓦然听见一阵悦耳的丝竹声,她辨认不出是何种乐器,只好懵懵懂懂地笑叹:“真好听。”

“当然好听,那是舜池的神妪在弹箜篌。”槐鬼得意地笑笑,引着安眉穿过斑斑泪竹,来到雾岚深处一眼碧绿的水潭边。

这时只见四周峰峦如聚,戍卫一般刺向青天白云,守护着脚下静谧的寒潭。一位白发老妪正坐在潭边拨弄箜篌,引得潭中老鱼跳波、瘦蛟起舞,无数鸟雀盘旋在山谷之中。槐柳二鬼相视一笑,悄悄走到潭边坐下,安眉知道自己此刻正目睹神迹,几乎受宠若惊,便跟在槐柳二鬼身后,也小心翼翼地坐在湿漉漉的草丛里。

一开始她害怕露水沾湿裙子,刚想低头整理衣裳,才发现自己多虑了——做了鬼哪里还会弄湿裙子呢?安眉无奈一笑,目光一动,竟发现身边草丛里藏着许多鸟蛋。穷人本性做鬼也难改,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拾起一枚鸟蛋,却被槐鬼小声阻止:“舜池边的鸟蛋可不能捡,拿了会迷路的。”

安眉脸一红,立刻乖乖将鸟蛋放下,又见槐鬼抬起手来向上一指,轻轻对她道:“看,那是娥皇峰。”

安眉闻言,在越弹越急的箜篌声中茫然抬起头,望着头顶上方的万仞险峰出神。这时空谷百鸟翔集,峰顶上雾岚连着流云,都在灵动的箜篌声中随风滑过。安眉仰望着万丈光芒在岩壁上绘出流动的云影,双目被峰顶澄澈的碧空刺得眼泪盈眶,她禁不住低下头,俯看着舜池碧水倒映出巍峨的娥皇峰,蛟龙从翡翠般的水底匆匆滑过,粉红色的桃花鱼像点点花瓣浮在水中……眼前奇异的幻境为安眉带来莫名的感动,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像匣子一般被一只手打开,充满了豁然开朗后的欣喜。

这时一旁的槐鬼递给安眉一杯木兰露,弹罢一曲的神妪也姗姗来到群鬼面前,苍老的手指慈蔼地抚过安眉的鬓发。林间妖艳的山鬼们纷纷从四周现身,带着与槐柳二鬼久别重逢的亲热,齐聚在箜篌涟漪般的余韵里欢饮。安眉听过舜与湘妃古老的传说,若有所思地捧着露水低喃道:“娥皇峰……舜池……为什么女人是峰,男人是池呢?”

“你觉得这样很奇怪吗?”槐鬼听见安眉的低语,呵呵笑了几声,“世俗世俗,人世间的许多安排,都俗得很。为什么不能女人作峰,男人作池?男人与女人的力量,原本就不分高下。”

“男子为天、女子为地,是我从小就听从的教诲,不好比的。”安眉赧然一笑,仍是不敢随便认同槐鬼的说法。

她认真的态度把一众鬼怪们都逗笑了,旁边的柳鬼故意插科打诨道:“那好,我问你,你们小泽村的男人和皇家的公主相比,谁是天,谁是地?”

这问题可是把安眉给难住了,她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犹豫道:“公主是天,我们村的男人是地……”

“哈哈哈……”槐鬼闻言大笑起来,牵起安眉的手带她飞上娥皇峰,“你看,你也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条条框框给绕糊涂了吧?”

安眉在飞升的途中被山风吹得险些睁不开眼,好在她早已习惯了飞翔,整个人很快便沉浸在山巅晴好的风光之中。载着槐柳二鬼和安眉的浮云轻快地掠过群山,不一会儿,辽阔的视野中就出现了一块块整齐的麦田。安眉对庄稼有着一股本能的热爱,她趴在云中俯瞰着即将成熟的农田,又看见针尖一般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不禁感慨道:“从天上看,地上的人好小。”

“没错,从这里看,每一个人都很渺小。在田间忙碌的人或者住在宅院里的人,说到底,又能有什么不同呢?”槐鬼一边笑着,一边将云头往下一按,“你再下去看看……”

说着他便令白云飞近地面,这时云头正经过一座不知名的山村,窄窄的山道上迎面走来两家披麻戴孝的哭丧队伍,这两家丧事一家办的豪奢,一家寒酸,寒酸此刻正战战兢兢让在路边,给另外一家热闹而庞大的队伍让路。然而在另一条路上,这两家逝去的故人都平静地跟在牛头马面身后,身上一样缠绕着沉重的勾魂索。

原来黄泉路上无论贫富贵贱,皆是殊途同归。安眉默然看了半晌,心里模模糊糊悟出点什么,却又没法理清。于是她只能笨拙而含糊地低喃道:“好像这样看,每个人都一样。”

“嗯,你还算挺有悟性。”槐鬼欣然点点头,懒懒在云中翻了个身,“所以说,别再忧愁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点地位、有点钱吗?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想做却没法完成的心愿?在这个时候,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安眉听了槐鬼的话,当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忽然坐直了身子,两眼发亮地点点头:“有的!我一直想回家乡看一看……”

“那就去吧。”槐鬼眯着眼睛笑起来,悦耳的嗓音里包含着亲人般的宠溺,驱散了安眉心中潜藏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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