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霁月难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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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眉的识字启蒙,同样是从《千字文》开始。尽管对于苻长卿来说,这短短的一千字是他童年噩梦的开端,但多年后的今天,他与安眉坐在堂中,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一字一字指与她念来,心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樱桃宴后,苻长卿拨了四名婢女进入白露园,专为照料安眉起居。此时堂中婢女拂尘焚香,泡茶用的泉水正被缓缓煎沸,釜中发出的汩汩轻响恰与安眉的笑声应和,在这暮春的午后融出一派闲适平和。

安眉初学《千字文》,总是翻来覆去地吟诵开头几句,越念越觉得音节好听,可是再往后背却怎么也背不进去。正在休旬假的苻长卿踞坐在她身旁嘲弄道:“还真是笨,当年我背这一千个字,才只用了五天,那是我才五岁啊。”

“那是大人您聪明呀。”安眉低头抚摩着书卷,憨笑道,“我可不行,这些字真难……”

“聪明吗?”苻长卿在旁轻轻一哂,目光扫过纸面上那些堪称刻骨铭心的字眼,怅然道,“我没那么聪明,做学问是一件苦差事,越往后学,就越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安眉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地低声感叹道:“能有多苦呢?总好过吃不饱、穿不暖。”

苻长卿听了这话笑起来,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羹,轻轻吹了吹。安眉低下头,继续入神地盯着手中书卷,伸指一笔一划地描摹:“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这一刻堂中私语脉脉相递,庭外棣棠洒下碎金般的落英,这样恬静的日子若得长长久久,该有多好。

只可惜良辰美景总是有人扰,申时刚过,周管家忽然领着两名僮仆寻到了白露园,恭立在堂下等候婢女前去与苻长卿通报。

过了好一会儿,苻长卿才拄杖慢慢踱出堂来,立在檐下不悦地问:“找我有何事?”

“公子,老爷请您去一趟。到底为了什么事,老仆也不清楚。”周管家面带难色语焉不详,惴惴向堂内瞥了一眼又道,“公子,老爷现在似乎在发脾气,您顺着他的心意回话,别再惹恼他。还有,请安姬一同过去吧。”

苻长卿闻言双眉一蹙,沉吟片刻,也只得答应下来。安眉立刻回内室换了一套衣服,忐忑不安地随他一同往苻公住的庭院去。这一路为了迁就苻长卿的腿伤,众人皆走得极慢,压抑的气氛似乎使空气也沉重起来,令阳光下盛放的春花,竟也在艳极之下透出些莫名的哀色。

苻公宅中的下人,此刻正面面相觑地聚在主宅月门外,大老远看见自家公子走来,一时纷纷如鸟雀般惊散。

主宅内是一片沉寂,原本应当在庭院中穿梭忙碌的奴婢,竟一概被苻公屏退。苻长卿一行刚踏进内庭,便隐隐听见堂内传出些奇怪的动静,及至脱了鞋踏上堂阶时,就听见苻夫人蓦然呜咽了一声,一腔凄惶令贵妇的雍容荡然无存。苻长卿当即面色一沉,不待周管家通报便径自掀帘走了进去。此刻双亲二老都不在堂中,他一径入内寻找,不料才过户牖人还没进内室,苻公的荆条就随着一道劲风劈头袭来,苻长卿猝不及防,被狠狠打中眼角。

之前还在哭泣的苻夫人见状惊呼一声,立刻扑上前拽住丈夫的衣袖,连声哀求道:“别,别——”

“你还要我纵容这孽障到何时?!我若再打迟些,只怕整个苻家的基业就要败在他手里了!”苻公一把推开妻子,破口骂道,“与其让他败坏门庭,不如我现在就把他打死了事!”

这时跟在苻长卿与安眉身后的周管家立刻低下头,悄声垂帘闭户,退出内室远远回避。

苻公待外人走开,才又恶狠狠转身面对跌跪在地的苻长卿,压着嗓子咬牙道:“你究竟要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你竟然徇私枉法、欺君罔上,你哪来的胆子,竟敢做此等事?”

苻公之怒不同以往,字字咬牙切齿,带着似震怒又似惊骇的颤音,音量却压得很低,生怕此番话语外露。苻长卿一怔,心中立刻明白——在荥阳包庇安眉的事,瞒不住了。

“这事我做得很干净。”苻长卿放下捂住眼睛的手,这时挨了荆条的右边眼睛已然充血,眼泪濡得睫毛湿润黧黑,“只要苻府的死士不去泄露,就不会被人查出来。”

“苻府的死士,不是养来给你抢女人的!”苻公瞪了一眼跪在苻长卿身后的安眉,阴鸷的目光吓得安眉脸色煞白,他用荆条指住儿子的眉心,冷声骂道,“别以为那些人是你的心腹,要差遣苻府的死士,你还嫩了点!”

这时苻夫人仍旧坐在席上捂着嘴呜呜地哭,哭得苻公无比烦躁,忍不住低头对妻子冷斥道:“哭什么,是你自己要去查,现在查出宝贝儿子闯下大祸,才知道怕了?”

“我……”苻夫人睁大泪眼,不敢面对丈夫,只能转头泪汪汪对着儿子哭道,“长卿啊,你快将这祸害撵走吧,你这都是……都是中了什么魔怔啊……”

“还有你。”苻公骂完老婆、儿子,转而将荆条指向安眉,厉声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孽,你劫狱行凶,怎么还敢跟我儿子有牵扯?!”

安眉浑身一颤,这才明白出了什么事,立刻面如死灰,吓得掉下泪来。

苻夫人一想到儿子身上的伤,一双眼睛便立即怨毒地盯着安眉,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你犯下此等大罪,怎么还有脸纠缠不休?”她气得直掉泪,指着安眉唾弃道,“你但凡有点廉耻,就不应该再登苻氏之门!胡人都是这样凶险狡诈、寡廉鲜耻的!”

安眉此刻有口难辩,只能在苻家二老的盛怒之下瑟瑟发抖,淌着眼泪一声不吭。

苻长卿暗暗在袖中攥紧拳头,沉吟片刻后霍然抬起头,目光冷冷地望着苻公道:“父亲,如今这大祸闯也闯了,您要追究也晚了一步。此事您是要宣扬出去,还是掩人耳目,儿子但凭父亲吩咐。”

“你……”苻公瞪眼看着儿子阴狠的表情,骇得不禁后退半步,气得浑身发抖,“我还没咽气,不能眼睁睁看着苻府毁在你手上!你给我听着,你若不想这女人死,就立刻把她给我撵出去,苻府再也容不得她!”

“把她赶出去简单,只是日后她若被人拿住,只怕要招出孩儿来,到那时苻府才是危在旦夕。”苻长卿直直盯住父亲,说话时翘起的唇角竟似挂着一抹狞笑,“依孩儿之见,还是将她隐匿在府中从此隐姓埋名更好。只要今日这话传不出庭闱,天大的事也能遮掩过去。”

苻公听了这话,心里清楚儿子已为了这个胡女横下了一条心,今日是万万没法当着儿子的面治死她了,这倒也还罢了——只是他竟从来不知,儿子这一颗心,早不知从何开始变得又冷又硬又狠,将来还不知有多少祸事,要因这一颗心而起!一辈子克己奉公的苻公想到此处,一腔急怒便被心底涌上的寒气煽动成熊熊烈火,随着手中的荆条尽数抽在儿子身上。

苻长卿身上伤口未愈,被父亲毫不留情的鞭笞牵得胸口生疼,唇边便咳出些血丝来,唬得苻夫人与安眉都一心系在他身上。苻夫人扑上前护住儿子号啕大哭,安眉慑于苻家二老的怒气,只能埋头伏在地上请罪。苻公阴沉沉盯了安眉一眼,甩下荆条对儿子道:“就当苻府多养了一条狗吧,若有一天反咬死了你,我也不会替你收拾。”

苻公说罢拂袖走出内室。这时室内只剩下三人,苻夫人惊喘未定,抬头看见跪在自己面前敛容屏息的安眉,顿时柳眉踢竖怒气冲冲道:“谁让你待在这里的?还不滚出去!”

安眉浑身一颤,立刻惶惶朝苻夫人叩了一下头,逃也似的狼狈退出。

苻长卿又咳了两声,这才喘着气坐起身,独自一人面对母亲。苻夫人看着儿子病恹恹的模样,不由又是一阵心疼,抚着他的肩胛哽咽道:“长卿啊,你怎么这般鬼迷心窍……”

“她在突厥救过我的命,一报还一报,算我欠她的。”苻长卿垂着眼轻声回答母亲,声音虚弱却执拗。

“就算你欠她的,或给钱或赠物,怎么都能还清了,何必要与她缠在一起……”苻夫人嗔怪地看着儿子,语带不屑地嗟叹,“你看看她那样的人,是与你相配的吗?”

苻长卿听了这话,却是一脸的漠然,“喜欢就要了,又不是娶妻,谈什么相配不相配。”

苻夫人闻言一怔,转念想想也对,却仍是不甘地对儿子强调:“我早就说过,应该让你早点续弦,才不会惹出这么多是非……”

“这和续弦有什么相干?”苻长卿皱起眉,心头涌起一阵阵烦躁,不禁又咳喘了两声。

“怎么不相干?”苻夫人闻言冷嗤了一声,“我见不得那个阴险的女人,就是做你的侍妾,她也不配。”

“您根本无需在意她,母亲难道还担心我会被美色所惑吗?”苻长卿说罢,却在母亲的目光下陷入沉默。

“那现在这样又算什么?”苻夫人盯着儿子,不容他再次回避,“你总是这样,不听我的,不肯娶妻。现在又弄个这样不三不四的女人来,你到底在犟什么?”

他在犟什么?苻长卿面色铁青,暗暗咬紧牙关。他何尝不知道母亲想要些什么,他又何尝不肯再娶?一切不过是,不过是……他望着自己伸出指尖,轻轻触摸到席簟细致的纹理,然后张开双唇,不带任何感情、云淡风轻地开口道:“琼琚今年夏末就要及笄了吧?”

再娶,很容易。

他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好坚持的,从来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又冷冷地添上一句,“我可以娶她。”

苻夫人蓦然听到儿子答应再娶,要娶的姑娘还是自己娘家的侄女,怔愣了片刻后立刻面色一缓,笑逐颜开——亲上加亲一直是她的心愿,儿子如今肯答应,那自然再好不过。她不禁含了点喜色道:“你当真要娶?琼琚的确是个好姑娘。”

“嗯。”苻长卿垂下眼应了一声,一双墨黑的眼珠盯着簟席,阴郁得映不出半点光亮。

黄昏时随着苻夫人一道令下,白露园的婢女与洒扫的仆人全都搬走了。夜色像笼罩在人心头的阴霾,令满目春色皆归于黯淡,空无一人的白露园里,只有安眉独自蜷坐在堂前檐下,手脚冻得冰凉。

苻大人他大概不会来了吧?安眉抹去腮上泪水,寂寥的庭院在她的泪眼中一片模糊。

苻公与苻夫人的疾言厉色不断盘桓在她脑海里,令安眉惊辱自卑之余,还感到一股深深的恐惧——她犯下的罪,会拖累苻大人,甚至更糟。苻老爷是怎么说的来着?徇私枉法、欺君罔上,牵连到苻府……一想到这些可怕的事都是因她而起,她这一己罪身,怎么还有脸在苻府继续待下去?

安眉将脸埋

在膝头大哭了一场,最后强抑住泪水,不再枯等,悄悄起身前往苻长卿住的澄锦园。这一段夜路她不敢与苻府中的任何人照面,一路鬼鬼祟祟摸到庭院,还未进月门,却正撞见出来倒水的阿檀。

阿檀一看见安眉就立即皱起一张脸,不悦道:“少爷这会儿已经歇下了,你还来做什么?”

安眉明白阿檀不喜欢自己,只得红着眼哀求道:“我想求见大人,麻烦你了。”

阿檀还待张口说什么,却见一名婢女也忽然跑出月门,望着安眉一礼:“安姬,请随奴婢来吧,公子要见您呢。”

安眉一怔,当即受宠若惊,也惶惶朝她福了一福。阿檀在旁冷眼看着那名婢女,不屑地讥嘲:“通风报信倒挺快,我倒要等着看你出头的日子。”

那婢女目不斜视,径直引了安眉往里走。安眉低着头跨进月门,只听身后响起哗啦一声,却是阿檀泄恨似的泼水声。

一路匆匆穿过内庭层云般掩映的槭枫,当高堂内的明烛透过竹纸照亮安眉苍白的脸,她站在阶下望着那暖暖的光,眼泪就禁不住往下掉。

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掀开帘子请安眉进屋,这时苻长卿披衣相迎,衣襟半掩中,露出伤口上刚包扎好的白纱。他在灯下默默看了安眉片刻,转身往内室走。安眉低下头,跟着苻长卿进入内室,她已经许久未曾来过这里,而室内馥郁的香气仍是让她紧张莫名。她想到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便不由地两眼发红,等苻长卿落座后,便小心跪坐着依偎在他膝旁。

安眉仰头望着苻长卿的脸,再傻都能看见他眸中的沉郁——他的右眼还在充血,这竟使他冷漠的侧脸显出些孩子般的委屈。安眉直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惊艳,那样一个人,神气清朗如谪仙般的人,怎么能让他为自己左右为难?

“大人,您还是……休了我吧。”安眉在苻长卿乍然惊怒的目光中,伏下身子。

苻长卿倏然站起身,面色铁青地盯着安眉,好半天才冷冷讽出一句:“你被人休上瘾了?”

安眉闻言浑身一颤,泪又忍不住掉出眼眶,她捂住唇摇了摇头。苻长卿对着她默默咬了一会儿牙,冷静后也明白她的委屈。

“你知道吗?”他复又坐下,伸手勾着安眉的下巴迫她抬头,好让她看见他的冷眼、听清他的狠话,“你只是我的侍妾,我没有休书可以给你。”

安眉眼中泪光一闪,在双目流露出惧色前,却被苻长卿一把搂进怀里。

“所以你不能后悔。”他的下巴抵在安眉肩头,冰冷的声音却伴随着炽热的呼吸,“早在一开始,我就已经把你的后路掐断了,你忘了吗?”

安眉浑身筛糠般战栗,却终是伸手滑上苻长卿的后背,紧紧拽住他的衣袍,哽咽出声:“记得,我都记得。”

如何能不记得!那一夜,聘为妻、奔为妾,她断掉自己的后路;那一夜他的誓言可斫金石,约定了从此不离不弃!他们的感情从来都是盲人瞎马、夜半临池,步步惊心地将云与泥拽在一起,为此承受疲惫与伤害,却为什么还是认定了值得?!

苻长卿将脸半埋进安眉丰厚的秀发中,一双眼落寞地望着铜炉上缭绕的香烟,双唇附在她耳畔低喃:“记得就别后悔。”

“嗯……”彼此温暖的拥抱渐渐让安眉恢复平静,她羞涩地仰起脸任苻长卿吻去她的泪痕,在一室摇曳的烛光中春意渐浓,“大人,您……”

“好像自我受伤后,已经许久没在一起了。”苻长卿浅浅一笑,摸索到安眉腋下的系带。

“那,那是因为大人您受伤了呀。”安眉缩在苻长卿怀中,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大人您伤还没好……”

苻长卿闻言微微一怔,继而坏笑道:“也对,所以,这次偏劳你多花些力气……”

安眉因他露骨的暗示而羞赧地咬住唇,深衣的前襟被解开,往左右分出内里雪白的中衣,最后她温热的身子像夏蝉一样缓缓蜕出。比从前丰润了许多,烛光随着呼吸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流淌,暖暖的肤色不像细致的玉,而是羊酪般醇白温厚,酥润了苻长卿一颗疲惫粗砺的心。

旖旎的时光在磨人的漫长中飞逝,就像点点滴滴的甜酥耗费一夜汇成一座酥山,再于晨光初绽的瞬间入口即溶。苻长卿仰躺在簟席上,时刻令自己保持着狡黠地被动,由着安眉在他身上无助地绽放。一波波现成的快乐被安眉推送到他面前,任他拣选到餍足,她的发梢扫过他受伤的眼角,勾起丝丝的痒。

他想他是爱她的。说不清想不透,在什么时候,就让她带着那种非我族类的美,长驻在他的心头,乱他心,扰他神,涨得他胸口一阵阵发疼,却又带来难以言喻的满足。

他们明明是那样的不同,无论地位、境遇、见识、喜好,甚至他说些深奥的词她都能听不懂——过去他一直都觉得这些很重要,可现在又常常觉得不重要,让他不断改变想法的,就是爱吧?

惶惶明烛不断滴下烛泪,安眉细细碎碎的呻吟似泣非泣,她的肌肤在通明的烛光中透出胭脂色的醉霞。苻长卿的手指缓缓推匀安眉遍体细密的汗珠,令她喉腔中经不住又颤出了几声沉重的音节,而他在这时仍是不忘低低问出一句:“还后悔吗?”

“不。”安眉在昏乱中摇摇头,睁开水汽氤氲的双眼怔怔望着苻长卿,蓦然又捂唇哭出一声,低头嗫嚅,“死也不后悔。”

苻长卿双眸一黯,这时情欲像被压弯的茂竹挑起势头,将二人的神魂抛上云空,凤与凰同时在梧桐上比翼惊叫,琴与瑟的琤琤合鸣像春潮般漫卷而过,周围是腾腾的云和密布的雨,他们在巫山之巅痉挛、窒息,彼此颠倒,安眉几乎承不住这样汹涌的情潮,险险要滑下云端败下阵来。

“撑着点。”这时苻长卿扶住安眉腰肢,黝黯的眸子望着她汗津津的螓首蛾眉,又不无骄傲地、柔声重复了一次,“撑着点。”

“嗯……”安眉低低应着。

与此同时,室内的蜡烛终也一支一支次第燃尽,光线如绵长的呼吸般悠悠归于黯淡,苻长卿在黑暗中揽过安眉,勾指拨开她的碎发与她深吻,两人在彼此的呼吸中找着平静,默契地轻笑、叹息。带着云雨后的倦意,安眉依在苻长卿身旁,闭着眼恍惚道:“有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狐狸,偷偷跑去吃人类的甜瓜,结果钻进瓜里吃饱了,身子却出不来……”

苻长卿懒懒一笑,揉着她的头发轻声道:“那么,甜不甜?好吃吗?”

安眉一愣,脸瞬间又红起来,眼中却涌出泪水:“嗯,好吃。”

他闻言埋下头,吻了吻她浓密的秀发:“往后你也要撑着点,别让我太累。”

“嗯……”

这一夜过得极快,朝阳匆匆惊散鸳侣,天亮时安眉踏着露水悄然跑回白露园,而苻长卿早在四更时便动身前去早朝了。

早朝归来后苻长卿又前往刺史府办公,午后回到家时他同时收到两封信,一封是计吏从荥阳送来关于调查大兴渠乱匪的情况,另一封则是妹妹从宫中差内侍送来的家书。

苻长卿对着这两封信各瞄了一眼,唇角略略一弯,伸手抽了妹妹寄的洒金红笺,打开:“阿兄,昨日傍晚母亲入宫看望小儿麒麟,谈及阿兄欲娶表妹琼琚一事,妹亦欣喜不已,特修书一封恭贺阿兄。另听闻阿兄近日宠溺某胡种女子,且已纳为侍妾,委实可惊可怪。料想胡女虽美,阿兄理当不屑,若论聪慧淑德,琼琚岂有不及?还望阿兄三思,以免遭人诟病。妹苻道灵字。”

苻长卿漠然合上信笺,将之抛在案头,静静沉默了半晌。他的双眼一直停在那洒金红笺上,眼底露出失望与无奈,最后又归于释然。

连自己都解释不了的事,又怎么能使他人明白呢?苻长卿想到此处,便伸手从案头抽过一叠蚕茧纸,翻了翻,取出其中一张泚笔写下“北荒记略”四字。

与此同时,另一厢阿檀也臭着一张脸走进白露园,将一封尺牍丢在安眉面前:“也不知道是谁,竟然是寄给你的。”

安眉拾起信,认出信封上写着古尔两字,立刻又惊又喜地睁大眼。她笑着将信笺飞快打开,从中跳着识了几个字,却终是无奈地抬起头,陪着笑对阿檀道:“你能帮我念念吗?”

“我是少爷的书童,又不是你的书童!”阿檀板起脸,抱着鸽子冲安眉嚷嚷道,“张管家打发我来送信也就罢了,凭你也敢叫我念信?”

安眉低下头,抚了抚平展的信纸,对阿檀道:“你不念也没关系,我将信收着,有工夫去请大人念。”

“你想告我状?!”阿檀以小人之心度安眉之腹,立刻从安眉平静的话语中咂摸出别种滋味,气得手下一用力,捏得怀中鸽子咕咕直叫。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安眉一脸怔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檀飞快地跑远。

跑出白露园的阿檀心里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到少爷那里去恶人先告状。他一口气跑进苻长卿住的澄锦园,放了鸽子甩下鞋子登堂入室,寻见正在埋头写字的苻长卿,蹑手蹑脚跪在席上磕了个头:“少爷,阿檀有事要对您说。”

苻长卿执着笔抬起头来,挑着眉问:“什么事?”

“您知道吗?”阿檀膝行了两步,凑到苻长卿案前道,“当初在荥阳讹我们钱的人,就是安姬。”

苻长卿皱起眉:“什么讹我们的人?”

“就是撞我们车子的,骗走少爷您一贯钱,当时您还叫我抽了她十鞭子呢!”阿檀指了指自己额角,“少爷还记得吗?您还叫我抽一鞭子在她脸上。”

苻长卿目光一动,显然已回想起来。阿檀一向会看自家公子的脸色,于是略带点得意地撒娇道:“少爷您看,她就是那么样一个人,您还宠着她做什么?连字都不识……”

苻长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从一旁抽出一张纸来,想也不想地写下一道题,丢在阿檀面前:“很好,既然你满腹经纶,那没解出这道题之前,你都别来见我。”

阿檀顿时傻眼,拾起题目一看,立刻哭丧着脸道:“少爷?您是一辈子都不想见我了吗……”

苻长卿冷笑着瞥他一眼,吓得他立刻落荒而逃。苻长卿望着自己书童的背影沉吟了片刻,从案头信札中抽出很久以前收到的密报,这一次再看却是另一番心情,“荥阳县钱谷师爷安眉,来历不明,仅可查此人于九月初现身荥阳县,以一贯钱购得《地藏经》一百卷……”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已结缘。

苻长卿目光微动,唇边弯出一抹笑意,心下却是隐隐作痛。这时正巧安眉也拿着信来寻,在半开的窗牖下探头探脑:“

大人您还在忙吗?”

“什么事?”他抬起双眼,收起密报轻声问。

“没事,就是想请您念念信。”安眉赧然道,“我还有好多字不认识……”

“好,你过来。”苻长卿看着安眉欢欢喜喜来到他面前,于是拉她坐在自己身边。他不急念信,而是径自伸手抚开安眉的鬓发,在她额角寻找到一道淡淡的伤痕,避开她怔忡不解的目光,轻轻落下一吻。

啪一声,一匹鲜红的绫罗被掷在安眉面前,她静静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两位不速之客。

这一次冯栗二姬好歹是脱了鞋,穿着素白罗袜一路趾高气昂地踏进堂来,在安眉面前提了裙子簌簌坐下。

“你不是心灵手巧吗?”冯令媛挑衅地看着安眉,将那匹鲜红的绫罗拉扯开,“我们一起做些女红如何?用它剪些窗花来,过阵子在苻府可要派上大用场呢。”

“剪什么花样?”安眉听了这话,摸不清冯栗二姬的来意,却还是和气地找出个针线笸箩。

“当然是鸳鸯双喜纹样。”栗弥香柔声道,与冯令媛相视一笑,“你难道还不知道,苻府马上就要有喜事临门了?”

“鸳鸯双喜……是什么人要成亲了吗?”安眉话一出口,又立刻沉默下来。

“正是你我的夫君苻大人,要娶高平郗氏的琼琚姑娘做正室呢。”冯令媛一双杏眼时刻紧盯着安眉,想在她脸上找到些悲色。

不料安眉听了这话却只是点点头,径自从笸箩里拿出剪子在料子上比划:“哦,要剪多少幅?大概要多大的?”

她不为所动的安分模样令冯栗二姬相当不满,栗姬挑挑眉没开腔,冯姬则盯着安眉讥讽一笑:“你倒沉着。”

“大人娶夫人这样的喜事,当然应该出力。”安眉低着头淡淡道,手下已开始利落地裁剪。冯姬与栗姬面面相觑,不明白安眉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只见她喀嚓喀嚓不停落剪,偶尔剪刀使得不够利索,她便蹙着眉默不作声地用手撕扯,轻脆的裂帛声听得让人揪心不已。

压抑的气氛让原本想找碴的两人越坐越不自在,最后实在待不住,才起身悻悻离开。安眉对她俩始终不理不睬,只顾低着头与手里的剪刀较劲,一口气接连剪了三四幅,眼泪才悄悄掉出来。

这一晚苻长卿带着仆人上白露园来,入室后不期然看见堆在笸箩里的红喜字,一双眉立刻皱起来:“府里婢女有得是,轮不到你做这些事。”

“大人您娶妻是喜事,我添些力,也是份内事。”安眉在灯下望着苻长卿,绞着手指回答。

苻长卿听了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双墨黑的眼珠子斜睨着安眉,冷笑道:“我娶妻,有你什么分内事?”

“大人。”安眉低下头,闷闷地揉着自己裙裾,“我不能给您添麻烦。”

这一句话令苻长卿心软,也令他丧气,他宽去外袍踞坐在安眉身边,轻声道:“是啊,你不能给我添麻烦,也不能为我拈酸吃醋,所以我也不该多问——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即使知道了也是徒劳,可是,还是想知道。

安眉闻言,乖顺地偎在苻长卿怀里,一只手摩弄着裙间的玉佩,“大人不是教我凡事撑着些,好让您别太累吗?我仔细想过了,今后无论要我吃什么苦,我都不会给您添麻烦。我没才学,出身又不体面,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苻长卿搂着安眉淡淡一笑,心头隐隐觉得有什么在无形中一路陷落,虽然不安却无力挽回。

五月初对苻府来说,除了要过端午佳节,还有一件喜事——五月初二是苻公的五十大寿,因此早在四月,苻府上上下下便开始布置起来。虽然牡丹花期将尽,苻长卿却早早修书送往洛阳的士族豪门,从各府借调来的牡丹王被移栽进苻府的花圃,一时间姹紫嫣红、蔚如云海。

这一日清早,洛阳城门刚一打开,一匹骏马便像离弦之箭一般冲进了巍峨的洛阳城。但见马上金环压辔、玉嵌银鞍,马鞍后还系着一副鼓鼓囊囊的彩绣褡裢,风尘仆仆的骑手一路打马扬鞭,金玉玲珑之声响个不绝。早市上的百姓见了,纷纷相告道:“是荔枝来了,看来今年最早最快的,还是苻府。”

这是洛阳初夏的胜景之一。每年一进五月,士族们在岭南的庄园便会用快马将新鲜荔枝送进洛阳,各家人马暗中较劲,纷纷以抢在御贡进京前送到为荣。每年四月的牡丹盛会都是以荔枝进京结束,洛阳百姓们等到牡丹花尽、荔枝入城,才会换上夏衣。这个初夏,依然是苻府拔得头筹。

当荔枝送抵苻府时,这些天冷眼看着众人折腾的苻公又在庭院中斥责:“岭南距洛阳千里之遥,为了这一点口腹之欲,奢侈靡费,一路跑死多少匹好马?!真是暴殄天物!这些马要是配备在战场上,凉州边疆岂能……”

“夫君息怒。”苻夫人在一旁不以为然地陪笑,“各家各户都是这样,你又何必迂腐?”

“哼,竖子恃宠而骄!须知天威难测,一旦圣上爱憎生变,祸事可就来了。”苻公说罢拂袖离去,心里怄了气,在荔枝宴上也不露面。

苻夫人倒是趁着苻府被布置得花团锦簇,索性将荔枝宴设在了牡丹花海之中。但见晚季的牡丹花王高过人头,鼓吹的乐伎隐在花中不现身,也不知婉转的丝竹自何处响起。花下衣香鬓影、笑语晏晏,除了苻公,阖府上下都聚在一处享乐。苻夫人特意将琼琚也请了来,在一株姚黄牡丹旁设下坐榻,令她与自己坐在一处。

这样的场合,安眉也无可奈何地出现在末席,卑微的姿态在众人中很是扎眼。郗琼琚伴在姑母身旁,忽闪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她,摇着苻夫人的手悄声道:“姑母,大表哥的新侍妾长得真好看,我喜欢她的眼睛和眉毛。”

“哼。”苻夫人只当她童言无忌,冷哼一声将目光移开。

这时新鲜的荔枝被冰镇着送上席,每人的案上都搁了一只水晶盘,鲜红的荔枝连着枝叶压在盘中碎冰上,在阳光下好不耀眼。

安眉从没见过荔枝,也不敢造次,羞怯地低着头不知所措。郗琼琚小儿心性,自己喜欢的恨不能世上人都觉得好吃,于是忍不住滑下坐榻,跑到安眉面前示好。

“我帮你剥。”郗琼琚利索地替安眉剥开一颗荔枝,将晶莹剔透的果肉用丝帕托着,笑嘻嘻递给安眉。

“谢谢。”安眉接过荔枝送进口中,不留神咬得狠了,溜滑的果核随着甜汁呛进喉咙里,害她不禁咳嗽道,“哎,有核……”

郗琼琚看着安眉又羞又窘,忍不住天真烂漫地笑起来。她穿着一身白纱衫子,腰上束着五色碧玺璎珞,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衬着牡丹花海,虽年纪轻轻,却早早崭露出天人之姿。

她银铃般的笑声没有恶意,可依旧尖锐地刺进安眉心里,让她觉得生生的疼。安眉抬起头,望着落落大方的郗琼琚,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四周的嘲笑透过花海窃窃传来,声音虽不大,却让坐在榻上的苻长卿缓缓起身。他拄杖走到安眉面前,不悦的神色令众人一时鸦雀无声,连轻软的丝竹也禁不住停下。苻夫人嘴角下沉,双眼紧紧盯着儿子,倒要看看他如何护短。谁料素来狠厉的苻长卿这一次却没有发难,只是淡淡地对安眉道:“你先下去吧,若是喜欢吃这个,我会差人送去白露园。”

安眉局促地低头笑了笑,起身行礼告退,如蒙大赦般离席。

午后宴散,苻长卿依旧在内室里撰写《北荒记略》,以此排解心中烦闷。正当他全神贯注地回忆那些父亲给他的、散佚在突厥的手稿时,堂内婢女却在帘下低声道:“大公子,冯姬来了。”

苻长卿闻言微微皱起眉,将笔搁在牙雕笔架上,抬头看着冯令媛娉娉婷婷而来。

“苻郎,尝尝看。”冯令媛殷勤地将瓷盅递给苻长卿,满脸期待地望着他,“猜是什么?”

“……”苻长卿揭开瓷盅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甜滑,却没心情猜是什么。

“苻郎,你好久没去我那里了。”冯令媛水杏眼里含着娇羞,撒娇道,“那个胡女没见识的很,苻郎为何老跟她在一起……”

“我要跟谁在一起,你有什么资格过问?”苻长卿抬起双目冷冷一盯,吓得冯令媛身子一颤,他放下瓷盅冷斥道,“出去。”

“苻郎,她到底有什么好?”冯令媛不甘心就此退下,愤愤不平地望着苻长卿,索性恶从胆边生地红着眼啐道,“我气不忿她丢你的脸!她到底有什么好,她能为你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她到底有什么好?她到底有什么好……这句话在苻长卿脑中过了两遍,瞬间将他激得勃然大怒,他霍然站起身,面色铁青地拽住冯令媛的衣襟 就往外拖。冯令媛被他的反常吓得花容失色,一路护着后领不停哀号:“苻郎,苻郎,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

苻长卿根本不理会侍妾的挣扎,只一路将她拖进外庭的花圃里,胡乱扯了一把兰草丢在她脸上:“你问她到底有什么好——她能为我吃这些,你能吗?”

他说这话时满脸狠戾,咬牙切齿的模样吓坏了冯令媛。她哆嗦着拨开脸上的兰草,满眼恐惧地盯着苻长卿,好像看见一只怪物般瑟瑟发抖,最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苻长卿气急败坏地骂完,觉得左腿上隐隐作痛,这才发现自己急怒之下竟忘了拄杖。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气喘吁吁地盯着冯令媛,再次喝令了一声,“下去。”

冯令媛听了这话,立刻像惊弓之鸟般窸窸窣窣捞起裙子,逃也似的跑出了澄锦园。苻长卿直到她走后才低下头,退后几步坐在廊下喘气。这时回廊中一阵风过,也吹散他心头些许躁郁。

“大人。”

身后低柔的一声轻唤,令苻长卿怔怔回过头,只见安眉正扶着柱子站在廊庑下,面色沉静地凝视着他。此刻午后的阳光正透过花影打在她身上,香香暖暖的浅碧轻红,皆在她衣衫上随风晃动。

“我是来谢谢大人送的荔枝的,很好吃。”安眉隔着老远小声道。

苻长卿听不清她含含混混的低语,于是皱了眉招呼着:“你过来。”

安眉便缓缓走到他身边坐下,默不作声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累吗?”斑驳花影里,苻长卿轻声问安眉。

“嗯,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常常觉得累。”安眉圆润的脸上盈着淡淡的笑,“不过,也还好。”

“嗯,我也很累。”苻长卿颓然叹了口气,“等这阵子忙完了,也许就好了。我事情太多难免顾不上你,有些场合你不自在,就别去了。”

安眉垂下眼,咬着唇挤出一丝笑,悄悄嗫嚅道:“没事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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