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通往江边的路，他们起初被行色慌乱的逃难人群冲撞推挤着，险些散开。

可只是转了几个弯，人潮突然退的干干净净。周围只剩他们的喘息，一条条街巷静得瘆人，两边的建筑在黑暗中透出几份阴险的嘴脸来。

“段……段军官，还有多远？”鸳鸯忍不住，问道。

“就快到了。”段水生简略地回答。

唐梅雅低声问道：“水生，你不是说，没有船了？”

“我们没办法离开这里。”他看看她说：“只能找地方躲避。”

正在这时，旁边一个垃圾箱里哗啦一声，从遮挡的草堆中冒出一个人头：

女人们都吓的尖叫出声，立刻，段水生拔枪对准了这个冒出来的人，好在他及时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眼前是一张惶恐到险些昏厥的脸，和一双除了惊恐和企求之外再没有别的神色的眼睛。

大约只反应了一秒钟，他就抖索着举起双臂，战栗着站了起来，由于抖的太厉害，让人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我……不……别……杀……”

段水生还没等他说完就放下了枪，明显的，这是个毫无威胁、和他们一样避难的人。

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个头偏高，穿一件青色棉布长袍，肮脏凌乱，头发上满是草屑。从面容和穿着看来，倒像是个读书人。

唐梅雅平静下来，看着他刚刚躲藏的垃圾箱，吃惊于这么一个高个的成年男子，栖身于那么小一个空间里，他是如何扭曲着自己，摆出不可思议的、像一条身体柔软的虫子一样的姿势，才能让自己完全被遮蔽。

无怪乎他衣服上那么多皱褶了，唐梅雅想着。

“你是谁？”

“我……求你们带我一个。”那人脸上满是哀求的神色：“我昨夜到江边，没有船过去，我不识水性，又和家人失散，只好回来躲在这里……求求你。”

等他们快到目的地时，天色已经有些发白了。

他们这时都不知道，酷烈的大灾难已经在这个城池的另一端，露出了第一颗森亮的獠牙，日本人以坦克开道，进入了这完全放弃抵抗的城市，征服者的兽性，在经过这一场艰难卓绝的战争之后，已覆盖所有人性和良知，它将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内，吞噬掉几十万条鲜活的生命。为人类的近代史，蘸血为墨，抹上最阴霾沉重的一笔。

这地方唐梅雅来过的，几个月前，她和段水生一起，把那个小流浪儿交托给这里的神父，后来也来过几次探望他。

直到形势严峻，她才顾不上过来了，可那几次，都是愉快的回忆。

可今天她刚刚走近，一颗心便直着沉落下去——这里遭遇了什么？竟然已成了一片废墟。

她本来也想这市郊不比市中心，盖在这里的教堂也不会如何惹人注意，所以也许可以给他们庇护。可现在看起来，它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她颤抖着咬住嘴唇向段水生看过去，却发现他并没有惊疑和慌张的神情。

对于这情景，他早就有预料。

两个月前，史密斯神父来向他辞行，教堂周围遭到了空袭，数枚*落到隔壁的宅子上，结果把这所上帝的建筑也连带着给毁了。

所幸他和那个小孤儿都躲到了地下室里，没有人员伤亡。

“那么那个地下室还是完好的？”他当时不知为什么，竟然想起来多问这一句，其实那会儿，他是和其他人一样，完全没设想过今天这个局面的。

“是的，完好，很安全。”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废墟里去，段水生找到记忆中地下室的入口，果然，没有被瓦砾掩盖。

他掀开木板，立刻有刺鼻的味道腾出。

但谁也顾不得这许多，看生存都有了指望，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不自觉的欣悦来。

往下的阶梯长而窄，段水生走下去，在积满灰尘的小木桌上摸到洋火和一截蜡烛头，点燃。

人们一个个的接着下到这室里，每个人都是动物一样无助而茫然的神色，借着这一点微弱的光线环顾四周。

这里四处堆着杂乱破败的旧箱柜，还有许多已经看不出面目的杂物，在昏黄的烛光中，只显现出一团团黑影。

其他人都大致放松下来，三三两两的坐到地上，他们大都在忙乱中奔波了一个晚上，再加上惊惧，每个人几乎都是身心俱疲。

段水生抬头看看头顶，这木板如果一直紧闭的话，恐怕不足两天他们就要全体窒息而亡。看来他们得轮流出去守着，一旦有一点情况，就跳进去把它合上。

“水生，我们安全了没有？”唐梅雅拉住他的袖口问道。

“大致是这样。”他回答：“这个教堂有水井，虽然荒了一段时间，也勉强可以用。只是没有多少食物，不知道我们能撑多久。”

大家都被他这一句讲得又有些灰心起来，唐梅雅检视了一下自己的包袱，的确，食物很少，她哪里能想到这一步？

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气声。唐梅雅被轻微地惊了一下，转头看看是那个躲在垃圾箱里的人，他颓然地坐在地上，正在一声接一声长吁短叹。

这惨苦的叹息也让段水生去打量着这个男人，同为祖国被入侵、家园被占领的中国人，看着这个人软弱的姿态，他不由起了一股夹杂着同情、无奈、愤怒和歉疚的情绪，他身为军人，也不能保护这些老百姓免受战争的荼毒，他还能谴责谁去呢？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屈辱，他盯着那人，他不是也像这个懦弱的男人似的，躲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等待命运的怜悯而逃过一劫吗？

唐梅雅看段水生的脸色突然黯淡，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水生，水生！”

段水生被她的声音惊醒，才觉得牙关紧咬之下，鄂骨已经生疼，他看看唐梅雅正冲他微笑，眼睛嘴角都是温柔，突然觉得心里一暖，放松下来。

是的，总算还可以保护自己最重要的，心爱的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