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章 佳人笑,送过秋千影
五月仲夏,花事正盛,皇城一处两进院子中花木葱郁的一角,植木为架,下拴一块横板,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鬟正立于板上荡秋千。
她身姿轻盈,由着单、立、坐、叉、踩、顺、连、飞、倒势……荡出胡悠、板不煞、过梁悠、鸳鸯戏水、喜鹊登枝等各色名目来。
惹得一旁地下站着的两个小丫头拍手叫好,她也越荡越利落,坐在正房门口做针线的沈妈亦停下手中活计微笑着看了一会,随口吩咐道:“子规,悠着点,等会子摔着了可不许哭。”
“您放心吧。”
秋千上的子规头也不回,笑吟吟应了一句。
芳草萋萋之上,只听得少女清脆的笑声咯咯如风铃在院中荡漾,身轻若羽,隔墙送影,直似翩然若仙。
离喧在月洞门口看了一会,带着一名长随内监走了进来,沈妈抬眼见着,率先屈膝行下礼去:“殿下来了。”
丫鬟们忙忙停下来见礼,离喧扬手止住,走至正房门口,问沈妈道:“她在屋子里做什么呢?”
沈妈努了努嘴儿,笑道:“姑娘正和冰砚一起琢磨药膳。”
离喧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十娘。
一个月前,十娘一行人从上官府内院中搬来了此处。
这是一处两进的小院,位于上官府西右侧,上官家的宅第在皇城中的地理位置本就居末,这院子原来也不知是哪家半吊子宗室的别院,空置已久。
离喧买了下来,这一月间又将之与上官府内院相连,从外面看来这院子属于上官府宅第的范畴,实则中间仍然隔着两三米高的厚墙,唯有一个小巧角门相通,平时角门关闭,又有侍卫守着。
这也是无奈之举,十娘若要在长安城中安身立命,离不了上官家外孙女的身份,不可能去外面单门独户过日子,且芹姑找上官谦说了半天,这也是他唯一能接受的法子。
院子虽小,倒也五脏俱全,前面是门房,后面是侍卫住着,西侧是李祥平一家子的住所,往中依次住着两个粗使婆子和丫头们,十娘正房位于正中,由牙门、起坐间、卧房、碧纱橱、茶水间、净室、东西厢房、左右耳房组成。
因雪墨一直没有醒来,十娘将她安置在碧纱橱里,东厢两间房给沈妈和芹姑住了,西厢做了冰砚、九霄的卧室,左右耳房用以堆放箱笼杂物。
院子虽来不及翻新,举凡十娘起卧动用的器具却都是新的。
十娘也并没有对离喧说出自己要买下这院子或是付他租金之类的话,一则她目前身上的现银只怕不足以买下,二则皇城的房子,并不是任何人想买都可以,十娘清楚自己的身份还没有这个资格。
而若对一位天潢贵胄说自己要交房租给他,她又觉得也太矫情了点。
如今无论是对上官府,还是对外,离喧的说法都是这位上官府的表姑娘曾经救过他一命。
十娘默认了这个说法,私底下却正色对他说:“殿下,当日我的确助了你脱困,但若说是救命恩人也太过了,如今也不好说什么,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离喧听了,撇撇嘴,当一阵风飘过耳边。
此时他带着谨思走进起坐间里,十娘正伏在案上翻看医书,一边和冰砚商量药膳方子。
这一个月来,她除了每日里用糖和盐按比例调合成糖盐水喂雪墨喝下外,时时也按李太医的药方琢磨些流质的药膳汤汁,能喂进去一点也是好的。
“喂,难得今日不用去书院,你闷在屋子里做什么呢?也不去院子里和丫头们荡秋千玩儿。”
十二岁的少年正值变声期,说话时嗓音怪声怪调的,不知何故,现在他已经不叫十娘“丑丫头”了,也不另外称呼什么,只是“喂”来“喂”去。
冰砚起身行礼,又去备茶,十娘从书中抬头,瞥了他一眼,淡淡答道:“不爱玩那个。”
离喧听罢,哧一声道:“嘿!你就是这样,整日里就知道老成持重,才没有一丝这个年纪的姑娘家该有的活泼样子!”
负起双手,围着案桌踱了几步,面上一派严肃:“这可要不得!可是要闷出病来!”
人小鬼大,又要极力做出一副大人样子,屋中三人都禁不住笑了出来。
离喧瞪了自己的长随一眼,使了个眼色,谨思知其意,将手中捧着的锦盒递到他手中。
“听说许夫子今日已回府了,只怕明儿你们书院就要开始教授六博,这物事在府库中白放着也是发霉,你带它去见见天日吧。”
一套用美玉精雕细琢而成的六博棋具蓦地出现在十娘眼前的案桌上。
离喧话中的书院,意即木槿书院,原是长安城中有那落败的宗室皇亲,或是清寒的勋爵官宦门第,因府中无力延请名师,不能开设闺塾,是以联名创办的一家女子书院。
前些日子,十娘她们搬来这里不久,木槿书院中突发人事大变动,好几位久负盛名的大家被请至书院中授课,一时间书院门前人头攒动,长安城中家境一般的千金小姐们尽皆趋之若鹜,掀起一股入读木槿书院的热潮。
在这阵热潮中,十娘也得以以上官家表小姐的身份前往附学。
木槿书院开设的课程类似上官家闺塾,也仿的是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不同的是书院只舍掉了射,以画代之,舞也不是不学,只是将之归入了“乐”一艺中。
千金小姐们所学之“御”,自然不是御马之术,而是当家理事主掌中馈的御人之术。
这一项,之前的木槿书院并不曾开设,也不知离喧小正太是从哪家王府或是豪门世家里得知,将之原翻不动搬到了木槿书院中。
单凭这一项,已经能让身处大熙京都上流社会圈外围的闺秀们心动不已。
而六博一道,讲究运筹帷幄,正是木槿书院“御”之一艺中开设的第一门课程。
十娘看着眼前这套玉质精美、雕工细致的棋具,凝脂汉白玉作成了梮和六枚白棋子,水头通透的翡翠作成了箸和六枚绿棋子,此时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的花格里透了进来,照在上面愈发晶莹剔透,没有一丝瑕疵。
一阵无语,半响才抬目看向离喧道:“你觉得我适合拿着这套棋具去书院吗?”
离喧嘿嘿笑两声。
因他每隔两三日就要来此地作客,两人之间也没啥好寒暄的,冰砚端了茶来,离喧便带着谨思坐去屋中东侧的交椅上喝茶,十娘又将心思浸去了医书上。
喝了一会儿茶,他眼珠子转了两转,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呵”了一声,呼道:“差点忘了,你表哥还在院外等着……”
十娘抬眼,面上一片寒霜。
离喧一窒,想要出口的话咽进了嗓子眼里,默了片刻,方低低道:“其实真的不能怪他。而且,当日虽然是纪青将消息报给我知晓,可若不是你表哥见机,我也没有由头进上官家的内院……”
……
“真的不见?”
十娘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那好吧,随你的意思好了。我走了,你平日里……”
小正太沉默了一会,欲言又止地抬脚行了出去。
一路无话出了月洞门,忽向长随吩咐道:“下次来时你记得提点她那些丫鬟,平日里多逗着她说笑些,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以前就不怎么爱说话,幸而有雪墨在,现在雪墨这样,她更是变本加厉了。”
谨思觑了主子一眼,笑着宽慰道:“殿下也不必太过担心,姑娘想是乍逢此变,一时缓不过气来,过阵子就好了。其实殿下这话若亲自对姑娘说,要好多着呢……”
“咄!本王堂堂男子汉,难道成日家像个娘们似的说这些不成!”
小正太嗤之以鼻将头一扬。
五月的阳光浸染在路上,有不知名的小鸟掠起,漾起满地的细细碎金。
他们身后的院子中,十娘正看着那套玉质棋具吩咐冰砚:“适才岔开话题,倒忘记让他带回去了,先收起来吧。”
“奴婢以为,殿下一片心意,姑娘也无需拒之太过的。”
冰砚柔声道,小心翼翼地捧起锦盒走了。
十娘没有答言,靠在椅上出起神来。
她天生并非沉默寡言的性子,只是接连经历了母丧,到得长安又受上官家如此对待,除了没缓过气来,还有一个原因,她在思索。
搬来这里之后,她一直在想,如果当日没有小正太出现相助,她会怎么做?她能怎么做?雪墨又会怎么样?
头想得快要裂开了,也只得一个答案——无法可解,这一局,是个死局。
只能眼睁睁看着雪墨受杖刑而死。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恐惧充溢心底。
太太遗命不许她过问前事,她也无法将一切怪于芹姑身上,这一切,追根到底,还是在于她自己没有安身立命的筹码。
想了这些时日,结合熙朝此时的社会规则,若利用现有的一切有利因素,她觉得自己能做、可以做、必须做的事情,目前有两件——
其一,加紧赚钱大计,若能博一个好名声、好出身,更好;第二,从现在开始,筹谋终身大事。
她的人生,从今以后,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