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自乘鹤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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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百无聊懒计算着日子,容雨卉就快启程回杭了,很羡慕。

容许夫妇与我也有七年不见,当初容许“一场大病”后辞去所有官职,只保留家族世袭罔替的爵位,叫朝廷百官唏嘘不已。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好好去杭城祈福的德恩长公主,竟然暴毙于他乡。

很多人都说此事和容许脱不了干系,但当时平阳驸马带回的说法是,公主失足从山上跌落,当场毙命。

允澄没有责怪他,而当时他也刚刚从太庙斋戒回宫,我整整一个多月没见他,彼时乍见,好好的人竟瘦了一大圈,且神情憔悴、黯然神伤,我只当他为了妹妹而伤心,不作他想。

一直到后来,我才听得一句半句风言风语,原来德恩是死于非命,而当年允澄就在杭城。

我不信,是因为这样的说法不可思议;而我信,又是因为允澄想瞒我的事,早已不是一件半件。

德恩去世一年后,允澄便下旨将李阁老家的小女儿许配给恒聿,打破了驸马丧妻后不取的不成文规矩。于是有更多的人质疑皇帝是否别有用意,但允澄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到第三年,恒聿已然代替其父恒启丰,站在了朝权的最高位置。

而这些年,我和允澄之间也早有默契,互相不提的事,便都不问。这件事他从不曾提过,我自然也得不到任何答案。而这些人本就与我没有太多的干系,不关心,亦无妨。

这日,太医来为我请平安脉,这些老学究在我的面前总是唯唯诺诺,只因叶皇后的医术天下闻名,我这个医药皇后别的不行,治病救人是最在行。

他战战兢兢地给我开了方子,请我过目。

无非是滋补调理的药材,没什么大不了,我递给赵嬷嬷,说:“没什么变化,还是原来吃的药,你也不必麻烦去御医馆了。”我起身,“我想出去走走。”

“昨夜积了大雪,今儿到此刻还没扫干净,娘娘不如再等等,吃了午饭再出去也不迟。”赵嬷嬷送走太医后,便来劝我。

“不打紧,别忘了我和那些女人不一样。”我笑了笑,唤来小宫女为我穿上大氅。

“奴婢和您一起去吧。”赵嬷嬷不放心。

我心疼她年岁大,笑说:“不是我嫌嬷嬷老了,可这大雪地里的确不适合你。”言罢,带了两个机灵的宫女出门去,才不管她是否愿意。

下雪天,除了扫雪的宫女内侍,极少能看见人,出了宫门转进御花园,我便脱下大氅扔给小宫女,吓得她们几乎要哭出来:“娘娘若着凉了,嬷嬷能要了奴婢的命。”

我恶狠狠地对她们说:“倘若此刻阻拦我,我便要你们的命。”说罢咯咯大笑,安抚她们说我不会有事,要她们留在原地等我,便蹦蹦跳跳如允澄口中所说的“猴儿”一样钻进了花园。

自然,此刻御花园无花绽放,有的只是压枝的冰雪和凛凛寒风。我肆无忌惮地站在雪地里,这透彻心骨的寒冷让人忍不住打寒战,却也让我的头脑清醒,这样的感觉,太舒服。

“你说的可是真话?”突然有说话声传到我的耳朵,我转身去找,但见两个宫女躲在这里偷懒,难为她们冰天雪地,竟躲到这里来。

“当然是真话,你就这样回去告诉昭仪娘娘,让他放十分的心,太子之位迟早都是小皇子的,只要娘娘好生保养自己,皇上对她的喜欢早晚会超过皇后娘娘。你也知道,皇后她连个孩子都生不出,再骄傲,又能如何?”那个穿蓝色宫服的小宫女机灵地说着这些话,叫我听得又气又好笑,自然他们不是来偷懒,而是来说这不可叫别人听见的话。

我一步步走近她们,踩得雪咯吱咯吱作响,她们却浑然不觉,依然说得认真,那蓝色衣裳的宫女又说:“就算皇后有一天生下皇子,皇上也不会立这个孩子做太子的。”

“怎么说?”

“你想啊,她可是山贼的女儿啊,皇上怎么能让山贼女儿的孩子做未来的皇帝?当年皇上派钟大人灭了那个山头,不就是为了皇后能和娘家再无瓜葛吗?”那宫女说得真真的,且那么高兴,但却如一道闪电,直接霹打在我的身上。

“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我出声,很大声。

我的宫殿从未有过这样严肃的气氛,那两个小宫女颤抖着跪在地上,我的宫女一人手执一把掸子立在她们身边,时不时发出霹过空气的“嚯嚯”声响,吓得她们脸色越来越白。

“娘娘,安昭仪和秦嫔到了。”赵嬷嬷说罢,从门外进来两个人,她们的脸色,不见得比地上两个宫女要好。两人唯唯诺诺地给我行了礼,垂首站到了一边。

我冷眼看着他们,继而递过一个眼神给赵嬷嬷,她便皮笑肉不笑地问二人:“两位娘娘可认得这地上两个丫头。”

她们点头。

“原来真是两位娘娘的人啊。”赵嬷嬷叹,又厉声对地上两个丫头说,“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叫两位主子听一听,可是他们教会你们的。”

两个丫头各自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显然安昭仪和秦嫔眼睛里透出的神情,是希望她们缄默。

“如果你们说的,与本宫听见的有一字之差,本宫当即就要你们的命。”我笑着对她们说,连我也不明白,我怎么可以笑着说。

她们吓坏了,匍匐在地上哭泣,赵嬷嬷嫌她们磨蹭,凑上去揪住那蓝色衣裳宫女的耳朵吓唬她:“你再不说,就把你这只耳朵切下来埋到雪地里去。”

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开始抽抽搭搭重复刚才的话。

我一边听着,一边看着秦嫔,她吓破了胆,如一匹抖开的绸缎,软绵绵地坠到地上。我起身走到她的面前,问:“是你要她去传话的。”

秦嫔点头,又摇头,抱着我的脚踝说:“这些事臣妾的确说过,可是从来没要她去传什么话,就算臣妾要和安昭仪通气,也不至于再转手他人,我们有的是机会在一起说话,何苦多此一举,娘娘要明察。这小贱人知道这些事臣妾不奇怪,但的的确确没有要她去传什么话。”

我抬头看着一边的安嫔,她颤抖得好像被浇了盆冷水,一接触我的眼睛,就拨浪鼓一样摇头:“娘娘,臣妾什么都不知道,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再问秦嫔,“你倒是很清醒的,那钟大人当初剿灭慎龙寨的事,你从哪儿知道的?”

她抽泣着,回答我说:“臣妾家中表兄,曾在定圻军当差,臣妾进宫前家里亲戚团聚时提到的,臣妾……”

我黯然,冷笑着问:“那你就信了。”

她继续哭泣,“臣妾本不信的,但是皇上曾在臣妾那里醉过一回,醉梦里说什么对不起您,也许换做别人是听不懂皇上说什么的,可是臣妾……”

“皇上驾到。”这刺耳的通报声毕,那个人,又如阵风一样卷来……

啪——洪亮的巴掌声,允澄厉声斥骂“贱人”,一壁将秦嫔打得滚到一边去。

“皇上息怒。”我软绵绵地站在一旁,抬眸看着她,眼角含笑,亦徘徊了几滴泪水。

他怒视我,半晌才说:“你信?”

我点头……

十一月初一,据说容雨卉已经带着孩子启程南下,而我,也该走了。

终于又穿上平常女子的衣服,不同的是,我不再是姑娘家,不能再披着长发。恒姮应我的宣召前来,我让赵嬷嬷把长琴抱给她,说:“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她的母亲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你,保佑你。”

长琴似乎明白我要远离,一直在哭闹,如是影响我和恒姮说话,赵嬷嬷便带着她离去。

恒姮看了一眼我简单的几个包袱,问我:“皇后娘娘一定要走么?皇上怎么能舍得,您又如何能舍得皇上?”

我既然要走,很多事就无需再顾及,我笑着问她:“让我走,难道不是你的愿望。”

她一怔,更近一步去看我的行李,背对着我,许久许久才从微微打颤的身体里蹦出一句话:“我若说是,你会不甘么?是不是就不走了?”

我否定,告诉她我的去意已决。

她松了一口气,转身来走到我的面前,继续反问我:“其实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你是知道的。”

我看着她,觉得她像一个人,一个逝去多年的人,她的姨母。

“那两个宫女明明听见我踩雪的声音,却旁若无人地继续说那些话,显然是要叫人听见,更何况秦嫔说得不错,她若有心和安昭仪说这些话,何苦这么麻烦?”我慢慢地说着,告诉她,“陆贵妃那里,想必也是你撺掇来跟我申诉的。可是恒姮,你到底要什么?你什么都有了。”

她看着我,渺小的身躯仿佛在瞬间放大,无比骄傲地看着我,冷声道:“我什么都有了?那皇后的位置呢?我做那么多事受那么多苦仍逃不过进宫的宿命,可为什么我只能是一个贵妃?而你却得到所有的一切。姨母她那么很堵地给我服药想要控制我,可为什么我还只是一个妃子?”

我茫然地看着她,不知所谓。

她冷笑,告诉我说:“他不爱你的,你知道么?他从来不多宠爱什么妃嫔,却对安昭仪宠爱有加,难道你看不出缘故?除了安昭仪,这些年他多看过几眼的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难道你从来没有发现?为什么安昭仪怀孕后皇帝就不待见她,她如今容光焕发了,皇帝又另眼相待了?”

我的心颤得很厉害,我怎么会没有发现……

“她们都和那个容雨卉很像,你的丈夫,我的皇帝表哥这辈子大概就只爱一个女人,就是那个我曾经处心积虑想推给他的女人啊。”她有些愤怒,激动地说,“因为我他们才有那一段故事,可是他们不珍惜,不珍惜也罢了,为什么他到现在还心心念念那个女人,而容雨卉也不知羞耻地一次次出现来戳你我的心窝子?我做那么多,却什么都没得到,你付出那么多,换来的是他剿灭你出生的地方,害得你的父亲家人流离失所……公平吗?你认为这样公平吗?”

“不要再说了。”我承受不住,我一点也承受不住。

他可以为了朝廷毁我的慎龙寨,作为帝王,那是他的职责。可是他怎么能一直爱着容雨卉,再怎么可以一直只爱着那个女人,那又为什么要娶我,又为什么那样得对我好?

允澄,你爱过我吗?

“皇后的位子,一直都是你的,我会对大臣们说你此去是为了皇室祈福,哪一天你想回来了,你还是我的皇后。”

临走时,允澄来送我,我看得出,他还想挽留我,可却知道,是如何也留不住了。

我最后一次上前为他整理衣衫,扶正发冠,轻松地说:“我们互相束缚了七年啊,是该放手了。皇后的位置空悬不是好事,你有分寸的,对么?允澄,我要走了。”

我松开手,转身。

“乘鹤。”他喊我,我驻足,“你父亲还活着,真的。慎龙寨再我派钟子骋去时已经散了,你父亲是为了你啊,难道你……真的不疼体谅我的难处?以为我心狠?”

我含笑转过身,悠悠告诉他:“我并不因为慎龙寨而心生凄凉,七年了,那个秘密你背负了七年,我亦如此。你是帝王,连自己的母亲……”我顿了顿,没有挑明,继而道,“何况慎龙寨这个随时可能威胁到你的势力呢?若不是宫里妃嫔争宠,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所以这件事对你而言本就无足轻重。”

允澄皱眉,眼神里写着“难以置信”四个字,他之所以放我走是因为虚心慎龙寨一劫,我真有些后悔,多么害怕他因为得知我知晓他弑母一事而不肯放我走。

“我们互相都有隐瞒,扯平了吧。”我轻松一笑,华丽地转身,背对着他问,“允澄,你真的爱过我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你走吧。”

我听见脚步声渐渐离我远去,随即是更多的脚步声渐渐离我远去,他走了,随行的宫女内侍也走了,宫门口骤然安静下来

我一转身,只见李真还立在那里没有跟允澄离去,他递给我一个小荷包,说是允澄留下的。

我谢过,转身要上马车,李真突然追上来,犹犹豫豫半刻才说:“娘娘,往后那个药,不要再吃了。”

我哂然:“知道,往后也不需要再吃了。”言毕钻入车厢,坐定不久,车子便缓缓行驶起来,我这个世人眼里顶顶骄傲的叶皇后,终于可以离开这座金雕玉砌的笼子,什么风光什么荣华,对我而言,往事如烟。

其实我一早就察觉,七年来允澄秘密派人在我日常饮用的滋补汤药里添加避孕之物,如是,我又怎么可能怀孕?我时常问赵嬷嬷,也只不过想迷惑允澄,不让他担心我会察觉这件事。我一直说服自己说,他不想我有孩子,不是不爱我,而是怕我有了孩子,未来会更辛苦。

可是叶乘鹤啊,即便事实如此,但倘若爱一个人,实打实地爱一个人,一定会愚蠢冲动无所顾忌,又怎会如允澄这样对我呢?爱情,应该是自私的。

我打开荷包,里头静静卧着一只水晶鹤,这是他当日赠给我的东西,后来沁了血……可那天秦嫔的宫女抖开七年前的真相后,我和允澄大吵,我怒而砸碎了那只水晶鹤。

眼下为什么还会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出现?并且,一样沁了血。难道是谁会变戏法,将粉碎了的东西重新复原?

我伸手到窗外,欲放开这只水晶鹤,可终究舍不得。

马车渐渐驶出宫廷,很快就出了京城城门,行至津水河畔,我们的车被拦下,我奇怪地掀开帘子,竟看到钟子骋在车下等我。

跟我一起出宫的宫女宁伊搀扶我下车后,就和赶车的小灵子一起到了河边去,随我出宫的,也只有这两个孩子。

我和钟子骋在另一边河畔站立许久,两人都静默无语,忽而一阵狂风吹过,掀起的落叶刮在了我的眼睛上。

“乘鹤,你没事吧。”他扶着我,欲看我是否受伤。

我一掌推开他,“你要做死么?你以为在这里,皇帝就看不到了?”

他没有反驳,只是待我平静后说:“我带你去找叶寨主,天涯海角,一定找到他。”

我看着他,眼泪不争气地落下,如何克制都不行。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补偿你的事。”他说着,眼圈通红。

“啪”的一声,我劈手给了他一耳光。

“钟子骋,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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