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蜀宫，泱泱大殿。

为期一旬的考评已经接近尾声，该上陈的也上陈了，该走动的也没落下，地方大员到今天能做的只剩下回到驻地之后等下发的考评结果。不过作为在京最后一天参与的大朝会，也仍然值得百官期待，不仅陛下将在今天亲自嘉奖北伐有功将士，更重要的是，北伐所嘉奖的人员和力度便意味着考评的风向，哪派魁首、成员获得嘉奖最隆，哪个派系便将分得更多的利益和实权，换言之，此起彼落间，另一伙人也将失势。

宦海沉浮从来只有一条金科玉律——良禽择木而栖，一干裙带关系的成员自然能获得更好的考评结果，而那些失势的也好早做打算，考虑转投其他派系。

看着大殿之上比平时多了不止一倍的文武官员，大汉皇帝刘禅大概没有他们那般心思，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早点结束，回去睡觉。要不是实在推辞不过，他绝对不乐意这么早就起来。

趁着众人行礼，匍匐在地的空档，刘禅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却被恩免跪拜之礼的相父诸葛亮捉个正着。刘禅连忙端正坐姿，收起困意，尽量压低声音说了平身。

“平身——”中常侍黄皓用他尖细的嗓子又传了一声，众人才陆续起来。

本次名为大朝会，是各地官员当面陈情利弊的机会，但各人都心照不宜，只等着丞相宣读北伐嘉奖。诸葛亮也明白各人心思，只是略一停顿，便手捧奏章，出列说话，“陛下，此乃臣等草拟的北伐有功将士名录，请陛下过目。”

“相父直接宣读便是。”刘禅摆摆手。

“天佑大汉，北伐大捷……全赖君臣同心，将士舍命，现将三等功以上将士及嘉奖调令宣读如下……”

随着诸葛亮开始宣读嘉奖，大殿内立刻安静了下去，偌大的殿堂上只有诸葛亮中正平和的声音回荡——“臣诸葛亮自领长安太守兼雍州刺史……”

此话刚出，大殿上不少人的眼神都逐渐炽热起来，诸葛亮自领长安太守是意料中事，甚至众望所归，意外的是“刺史”一职被重新设立。刺史原为检核问事的监郡御史，并不常置，自光武帝以后刺史一职愈发权重，逐渐成为地方军事行政长官。因此汉末朝廷势弱的时候，刺史自然成为实际上的一方之主，汉末并起的诸侯势力很多便是原来管理一郡之地的刺史大员，也因此多被诟病为乱事祸根。随着天下三分，魏吴的刺史也是时有时无，尤其蜀国只剩下益州的时候，州内的事情已经由皇帝直接管辖，这一州的刺史便沦为虚衔，愈显尴尬。只是随着北伐一战，蜀国鲸吞雍凉两州，重新设置刺史可以说是意外之喜，那么谁是凉州刺史无疑是今天最大彩头。

东州魁首吴懿，支柱李严、吴班等实权将军显得老神在在，大司农孟光之流文官索性闭目养神，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新汉几位年轻骨干自从听到“雍州刺史”四个字后便无法掩盖心中的震惊，毕竟他们都太年轻，派系内不可能有人能出任刺史一职，所以这时候增设刺史，完全是对新汉的全面打压。

“镇南将军陈到升镇军将军领益州北刺史，安西将军凌毅加汉中太守，后将军吴班加益州南刺史，抚夷都督黄权迁镇南将军领蜀郡太守，抚夷副都督狐笃升抚夷都督，江州都督李严加镇东将军，原蜀郡太守杨洪迁阆中太守……”

诸葛亮念到这里，众人的诧异已经无法掩饰——对于荆州一派来说，只要诸葛亮还担任丞相，作为百官之首，荆州的地位就不会动摇，而且还有第二把交椅陈到出任益州北刺史以为后手，荆州自然稳如泰山。

所以众人的焦点只有东州和新汉之间的斗争，眼前来看东州获利太大，而新汉一败涂地！

吴班李严加官进爵，兵权坐大

，虽然失去了黄权的都督之位、平调了杨洪，但蜀国都城的太守之位还掌握在东州手中，而新汉凌毅的升迁只能算甜头，真正重创新汉的还是益州南北刺史的任命。

益州幅员辽阔，平定南中后，如今的益州其实囊括了益州、以前的梁州以及后世的宁州三州之地，因此划为南北两名刺史也无可厚非，只是偏偏管辖益州南的亲新汉一派的陈到被调往益州北，而原本势力一直在锦城周边的益州北地头龙吴班被调往益州南，这样一来，虽然狐笃升任抚夷正都督，但上级却变成了死对头，日后必定处处受到吴班掣肘，可谓明升暗降。

这一手明面上是寻常的将领驻地互换，实际上是对新汉的釜底抽薪，须知道狐笃统辖的南泽城已然是新汉革除世家的先行地，也是新汉掌握兵权的立足之地，想到这点，连狐笃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完全没有半点提正的喜悦。

此时魏延和霍戈却是屏息静气，等待着下半段的内容。

“左将军吴懿任凉州刺史，辖西平、金城、武威三郡，征北右将军魏延升征北将军领武威太守——”

凉州刺史，吴懿！

诸葛亮继续念着，吴懿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想必殿上众人内心也是一阵吃惊，蜀国内四个刺史，荆东两派各占其二，新汉竟然没有瓜分到丝毫。

魏延已经气得紧握拳头，青筋爆现，即使自己也提正为征北将军，在武将品秩上已经超然众人，但驻地从汉中到武威一城换一城，根本没有增加，要说起重要性，武威还比不得汉中！头顶还有一个凉州刺史吴懿，这根本和狐笃一样是明升暗降！也就是在大殿之上，当着刘禅的面，不然以魏延的脾气早就跳起来大骂诸葛村夫擅权独断！

虽然上朝之前霍戈和狐笃早就给凌毅预警过这一边倒的局面，但当场听着，还是无法抑制心中的激荡。

诸葛亮的声音并没有停止，他念出了嘉奖的最后一句，“设立西域都护府，辖敦煌、酒泉、张掖三郡，斄乡候、勇烈将军马承任长史。”

诸葛亮念完长长一通奏章，长吁一口气，庄重地把奏折收起来，静候众人反应。

此时连刘禅也不禁好奇地看着诸葛亮，又环视了一圈下面这群人，平时都习惯说一句“都依相父的”，现在却是不知如何答复，即使新汉都是一群小年轻，即使最后还是给马承弄了个西域长史，但对新汉的奖赏实在吝啬，连新汉魁首秦越的名字竟然都没有提到。

一瞬间，刘禅似乎明白了什么玄机，终于开口，“都依——”

“臣反对！”抢着在皇帝陛下应允之前，一把洪亮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一名年轻男子出现在大殿门外。

刘禅和李严一看此人，不禁心底一沉，真是每次见到他都没有好事发生。霍戈和凌毅却是露出宽慰的笑容。

“你小子总算是赶回来了，”狐笃心里骂到，“再不来，我要把你那份也演了。”

来者正是武厉将军秦不破。

只见秦越一步跨进大殿，疾行至正中间，恭恭敬敬跪拜行礼一番。这般柔顺的情景和当初出发南中前那个带甲跪拜礼挟裹的杀气相比，差别真是判若两人。

正当刘禅都以为秦越就这样就完全驯服的时候，秦越依旧不负众望地语不惊人死不休，“臣认为吴懿吴班李严黄权等人尸位素餐，结党营私，北伐期间只在后方呐喊，四人中未有一人曾上前线杀过一个敌人，毫无功劳，何来封赏？其次，丞相诸葛亮统领内政，统筹北伐，对吴懿四人的嘉奖浮夸不实，如此奖罚不明，有失职之嫌，又有何面目自提雍州刺史？其三，臣下北伐一役，与魏延将军首破长安，死战不退，挡住曹军超过十五万之众，魏延将

军竟然只升半阶，我秦越半阶都不升，素知丞相与我二人不和，却从未见如此公报私仇的小人！”

大殿哗然！

秦越失心疯一样竟然把矛头直指德高望重的丞相诸葛亮！大殿上众人震惊得哑口无声，比先前诸葛亮宣读嘉奖之时还要安静得诡异。

这时连吴懿都不禁嘀咕起来，秦越难不成疯了？连诸葛亮都敢参？

“狂妄之徒，何其可恶！”

又一声愤怒的呼喝传来，殿上没有人能想到，当面申斥秦越的竟然是领军将军加右侍中霍戈，新汉最坚实的支柱。

霍戈出列，义愤填膺，“秦越！北伐之中你屡次呈一人之英雄而全然不顾大局安危，将长安城、北伐大业、大汉兴荣置于险地，虽然每次都有天佑汉祚，让你逢凶化吉，但如此弄险，不顾将士安危，实属亡命狂徒，何功之有！此外还绕开丞相统筹，私自跟汉中借兵，致使汉中险些陷入司马懿之手，长安得而复失则北伐失败，可是汉中失守，则锦城不保！如此说来，丞相不问你罪已经宽宏大量，还连累魏延将军以功抵过不得升迁！如此不自知自明的人，有何面目申述？”

霍戈一口气说完，脸色涨红，明显暴怒至极。

这下不但东州派一干人等，大殿上不相干的各地大员、刘禅甚至诸葛亮都迷糊了，这是新汉内讧了？

正当诸葛亮还在琢磨的时候，新汉的好戏明显还未结束，这时狐笃也出列了。

“臣驻守南中多年，经略南泽这些年深感后方支援的重要性。秦越只知上阵杀敌有功，不知几位大人在后方支援同样功不可没。就像南泽之地，如果没有吴懿等几位大族长老带头支持开荒，发动益州当地百姓参与屯田开矿通渠，哪有源源不断的军粮转送前线？更别提关键时刻，丞相留的一万南中精兵用以支援长安？因此狐笃奏请陛下，大加封赏各家各族参与到后勤支援的子弟，评定官爵，以示光耀门楣！同时严惩狂徒秦越，以示告诫！”

秦越跪在地上，恶狠狠地回头盯着狐笃，颇有众叛亲离的悲愤。

无论新汉这几人在故弄玄虚什么，要对东州士族子弟大加封赏这句话却是结结实实从新任抚夷都督狐笃口中说出，吴班作为新任益州南刺史，狐笃的上级，当下便认为这是狐笃见风使舵了，自然顺水推舟，出列说道，“益州地广人稀，向来缺少官员就任，如今正是任用后辈的时候。”

话说到这里，大殿上再没有人吭声了。

秦越没有反驳，新汉没有继续内讧，东州没有落井下石。

大殿上所有人都在看着刘禅，等待他的答复，刘禅对眼前的情况也是始料未及，眼巴巴看着诸葛亮。 诸葛亮一时间也不知所以，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眼秦越，迎着他的目光，只见秦越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诸葛亮似乎明白了什么，虽然还理不清头绪，但他还是选择相信了秦越。

诸葛亮看着刘禅点了点头，刘禅如获大赦，随口说道，“都依相——，咳咳，准奏，赏！”

吴班不禁喜上眉梢，只是嘴角的笑容还没展开，新汉又有一人出来说话，话音洪亮敦厚，“北伐一役，我朝收复雍凉二州，更兼这些年来大力开垦益州，臣认为应该对益雍凉三州之地，耕田丈量勘察，人口入户造册，统归朝廷所有，毕全力于一处，早日挥师向东，光复汉室！”

刘禅看着殿下朴实中厚的凌毅，全然不似对待秦越那般充满戒心，自然而然便应道，“卿所言甚是，自当执行。”

诸葛亮也把凌毅的话听在耳里，突然神眼一亮，似乎终于看清了新汉背后的谋划，目光所向，正是同时看过来的新任镇东将军领江州都督李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