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前夜，蜀汉丞相府罕见地灯火通明。

大厅上，足足坐了十人。熟悉诸葛亮的都知道，丞相做事向来踏实，反感夸夸其谈，一般讨论什么事情最多也就六七人，反观今天的阵仗算是很特别了。只是人虽然多，但气氛格外沉寂，唯一带点生气的就只有茶杯上袅袅升起的白烟。

率先打破沉默的自然是主人。高坐堂上的诸葛亮看了眼左边端坐的陈到，颇有意味地轻笑一声，“都说说吧，该怎么赏，怎么分，现在说好了明天陛下好颁旨。”

陈到感觉到诸葛亮投来的目光，自然明白这是诸葛亮想让自己先开口，毕竟自己受邀坐在上首左侧，也算半个主人，在座一个个都是人精，上首的人不吭声下首的众人绝对不会说一句，“北伐奇功乃在座诸位浴血奋战、同心合力的战果，这时候可谦虚不得，要什么嘉赏可得捉紧机会喽。”

下首众人微微一笑，却依然没人说话，就像一群比斗入定功夫的老道士。

又过得一会，愣头青凌毅终于受不了了，站起来说道，“丞相、陈将军，这功劳封赏之事，各部各营都有功劳簿一一登记呈上，又何须大家在这里商议？按律办事不就行了？”

霍戈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忙不迭推波助澜，笑言道：“是啊，按律办事，没什么好谈的。”

凌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不明白个中玄机，看着霍戈一个劲点头。

“说的是啊，”说话的人却是年近八十，接替刚去世的秦宓平调大司农的孟光，“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这是毋庸置疑的。北伐一役，以三路主帅居功至伟，丞相自当首功，陈将军和魏将军亦是应该大加奖赏，委以重任。”

诸葛亮好奇地“哦”了一声。霍戈先是惊讶，随即明白过来，诡秘一笑，低声和同一桌的狐笃说了四个字“以退为进”。狐笃此时只是眼神微微眯起，也低声回了一句，老而不死是为贼。

坐在右侧首位的魏延则沉声说道，“陛下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老夫毫无异议。”明显独门独派的魏延并不打算掺和接下来的口水战。

在座这十人正是蜀汉国内三大派系的代表，荆州派魁首诸葛亮，镇南将军陈到，丞相长史蒋琬，东州派党魁左将军吴懿、江州都督李严、大司农孟光，以及新崛起的新汉为首者领军将军加右侍中霍戈、抚夷副都督狐笃、安西将军凌毅，偏偏魁首秦越却是以家事为由缺席。而第十人是蜀汉实际军权最高者征北右将军魏延。另外诸葛亮座后还侍立着降将姜维，大约是旁听的意思。

三派首领商议的表面上是北伐军功奖赏，实则上是各个机要地方的任命。机要地方掌握着兵权和地方实权，个个都是肥缺，更是每个派系话事权的底气，事关重大，纵然是诸葛亮也不敢独自裁断。

诸葛亮对这伙人的心思早就洞察若明，故意问右侧第二位的吴懿，“子远是爽快人，怎么个安排就直说吧。”

吴懿看了看右边的李严，见李严微微点头，吴懿便敞开了说：“长安、武威军机要地，非陈、魏两位将军不能守也。”

孟光也接过话，“若赵子龙将军尚在，长安非他莫属。”

左侧首座乃蒋琬，此时也说道，“子远和孝裕（孟光字）莫忘了尚有汉中和南中要地，魏将军如何任命还好说，像陈将军在南中却是轻易腾挪不得。”

右侧第三位的李严此时放下茶杯，一声清脆的陶瓷撞击声，不响亮却果断，“南中有黄权，汉中可平调杨洪，何谓无人邪？还是说在尔等眼中，只有陈叔至和魏文长寥寥几人可堪大用？”

李严直接点出黄权却是让诸葛亮始料未及，毕竟诸葛亮平定南中之后曾和黄权明言，东州黄权已死，只有蜀汉黄权，这也是救他回来重新起用的条件。这么说来，难道黄权固态复燃，重新和东州派牵扯在一起？

霍戈才不理会李严敲茶杯那种小伎俩，亦不在意黄权是不是东州抛出来的掩眼法，只是直言道：“能用不能用，诸位去看看北伐时各路将领都是谁，便明白何人堪大用了。”

“若真是按律行赏，怕也是没吴大人、李大人和孟大人三位的事了，三位只管继续在后方摇旗呐喊便是。”狐笃接着说。

狐笃的话刚说出来，对面东州派几人不觉又想起之前北伐时支援汉中问题上被横空出世的狐笃一手搅和，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蒋琬明白诸葛亮的心意，也感觉到霍戈和狐笃这边语气明显不友好，以及东州的不满。为免会谈闹僵，蒋琬也直指要害，“诸位共坐一堂无非是想有商有量，把话敞开了说。要不我就直接点问吧，吴大人打算要什么？”

“蒋大人这么说，倒显得是我们几个不识时务了，”没想到吴懿还在打太极，“怎么不问问对面那小子想要什么？”

吴懿的对面便是蒋琬、孟光、霍戈、狐笃，小子只能是后两位。

狐笃也不避讳，站起来直言道，“这话我就代秦不破说了，别说一官一兵，就是一文钱奖赏也不要。你国舅公是不是也一样？”

“你……”

此话一出，霍戈倒是掩嘴而笑，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如今我国新得雍凉两州，长安、天水、武威三大郡，我们只要个天水不算贪吧。” 李严终于开口，“长安和武威的人任命上去了，原来的地方自然有空缺，用蜀郡换南中和汉中两处，也还合理吧？”李严一字一句地说出东州派的要求，平稳而有力，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底气。

说得冠冕堂皇，但连凌毅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东州要的全是最富庶的后方，长安依仗汉中补给，天水更是武威和西域的咽喉，而未来的蜀军靠不靠南中补给不说，南中本来就是个相对独立的地方，正如北伐之前李严说的，弄不好就搞出第二个孟获来。

短暂的沉默，就像各方都在快速盘算自己的得失。最后还是“小司马”狐笃先开口，“魏将军能把汉中让出来，李都督不如也换防别的地方，别总占着江州不作为了。”

东州和新汉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武将之首魏延反而不好开口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将军，防的就是将领在同一个地方带兵太久，很容易把军队变成私兵。李严最触碰不得的，便是拥江州自重。从夷陵之战后李严便奉命镇守永安，领江州都督，至今已快有六年。北伐之初诸葛亮曾调令李严率军镇守汉中，但李严百般推辞。此事让朝野间对李严拥兵、诸葛亮威信不足议论纷纷，更让诸葛亮和李严间隙骤生。后来李严的同乡，尚书令陈震出使东吴前，私下里也对诸葛亮说“李正方腹中有鳞甲”，暗示李严心术不正，可能会制造事端。诸葛亮以“大事未定，汉室倾危，伐平之短，莫若褒之” （平指李严，李严后来改名李平），认为自己与李严还是可以相忍为国、并肩合作的。只是不知道诸葛亮有没有后悔，在当初和刘备设局永安的时候，没有先安排李严镇守永安，说不得当时就把李严钓出来了。

李严的脸果然黑了下来，“正方守永安，督江州乃先帝遗旨，岂可轻易更废。”

“先帝还每天每天喊着匡扶汉室，克复中原，怎么就不见李将军北伐时候出了一兵一卒？狐笃也咄咄逼人。

“平定南中一战，我东州也是出了不少力气的，最后毫无所得。如今北伐的战果，丞相该不会还是不分我东州一分一厘吧？”吴懿没有让李严的问题继续扩大下去，换了个角度，“怕不是以为我东州真是软柿子？”

诸葛亮叹了口气，“狐笃、霍戈稍安勿躁，先听吴将军、李将军把话说完。”

不料狐笃却直接站起来，拱手道，“和他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请容先行告退。”

凌毅诧异，霍戈一脸无所谓，也起来告退。

诸葛亮只得摆摆手，任由他们离开。刚出得丞相府，凌毅就连忙问二人怎么回事。霍戈说得轻松，“丞相叫我们来本来就是给东州施加压力而已，只是没想到德信用力这么猛，直接退场了。这下估计东州那几个心中也有几分顾忌，不敢再漫天要价。”

“那我们呢？仗可是我们一刀一枪打回来的，我们什么都不要？”

“我们现在没有根基，要什么做不了主，但凭丞相分配。”狐笃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下场，显得满不在乎，“不破这一走真是走得妙。”

可是凌毅捉急啊，还想说什么，却被霍戈打断，“放心吧，丞相也不会太偏袒，新汉在他眼里还有有很大作用的。我们现在在丞相府上太碍事了。走走走，喝酒去！”

霍戈说罢，搭着凌毅的肩膀就往酒楼走去，凌毅一边挣扎一边说道，“不是，这国家大事还没谈妥，怎么就喝酒了，德信，我们不如回去再争一争？”

狐笃也搭着凌毅另一边的肩膀一同往酒楼而去，“算了吧，从头到尾我们就没打算谈。”

“不谈？不谈那我们岂不听天由命？”

狐笃冷声说道，“戏演到这份上就差不多了，正戏还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