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的举动引来那车夫的侧目，但车中所坐之人却是毫无反应，只这么一会儿功夫身后追赶她们三人的那群李家家丁已经近了.

秋娘此时心急如焚，起初她看到身后追赶之人将近便恨不得地上能多出来一个窟窿来，好让她们三个跳进去躲一躲，但窟窿没找着却看见那树林里突然钻出的马车，当时也不知是为何，容不得大脑多想身体已经朝这辆车跑去，待到她挣开杜氏孤身拦下马车后，也只是下意识地向对方求助。

只因她内心隐隐有种预感，眼前这车夫同马车内的人物，比起后面追赶她们的人要厉害许多，单是观那车夫举动便是不俗，没有两把刷子又怎敢在这深夜间赶路。

可第一次叩首之后，呼吸之间已经冷静下来的秋娘，又发现自己的行为简直是活生生的祸水东引，是极不厚道的，若车上之人是个心狠手辣的，自己想必已经招其怒气，又何谈求救，怕是落得个离开狼穴又到虎口的下场。

但她在拦下这马车后却已经是羽箭挂弦容不待发，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最不靠谱的运气上，祈求老天爷让对方能有些些的侠义心肠，于是她第二次叩首请求这车内主人救援。

这么一串内心活动也只是几息之间方在秋娘脑中窜过，当下她因剧烈运动而红润的脸庞又因后悔而掺杂了苍白，听到身后似在耳边的人吼和狗叫声，透过那车帘缝隙望着黑洞洞的车厢内，猛然迎上两道幽暗的绿光，心头一震下，她便失去了知觉。

过了很久，秋娘慢慢醒了过来。

"这是哪里啊！"一声尖叫后，秋娘猛地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瞪直了看着眼前，只见微光中杜氏正微微张着嘴吃惊地看着她，手持帕子的一只手还顿在半空中。

秋娘见了她这张熟悉的面庞，忍不住鼻尖一酸，扑进杜氏怀中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味，"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杜氏又被她吓到，转眼只当是这孩子先前受惊晕了过去，醒来觉得害怕才会如此，暗道自己这个平日老成的女儿也就哭起来还有个孩子模样，不由眼神更加温柔，一手回抱着她轻轻拍哄起来。

直到一旁静坐的刘香香见秋娘哭了两盏茶的功夫还势头不减，反而声势愈大起来，这才轻轻咳嗽了两声，温言劝道："秋娘别害怕，咱们已经安全了，你若再哭下去，你娘怕是也要跟着落泪了。"

抽抽涕涕的秋娘闻言渐渐安静下来，两颊发烫地扭动着从杜氏怀里钻了出来，又注意到身下一阵异动夹杂着耳边辘辘声响，这才发现几人此刻竟是身处在马车厢内，她就着杜氏递到面前的手帕胡乱抹了把脸，脑中数个念头翻滚而过，扭头看去。

这马车厢内很是宽敞，三面皆设有尺余宽的软铺，秋娘靠在杜氏怀里身旁坐的是刘香香，三人只居于车内一边却也不觉得拥挤。

车内两侧另有两扇半尺宽窄的小窗，此时外头天色已经隐隐见白，马车又行地极快，因此虽车厢本来幽暗，但车外疾风时不时将那窗子上的小布帘掀起，车内也便有了几许光亮。

秋娘扭头看去，但见厢内另一侧静坐一人，随着帘外光线跃入，一张清晰的面容映入她眼帘，那眉虽淡却是密密入鬓，那眼虽阖却是扇睫轻抖，那鼻虽勾却是直垂高挺，那唇虽薄却是润泽盈盈。

一头黑发整齐束起露出饱满的额头，结发处扣的是一只婴拳雕纹墨玉发冠，外着的是一件石青色云纹锦织长袍，领口处镶的是一圈细软黑绒。

其面貌衣着皆是不凡，想必是富家公子，只凭容色看，和杜智一般年纪，却五官偏执稚色淡淡，看身量与杜俊相近，却体格较为瘦弱，此刻他正背脊直挺地闭目正坐。

虽不见他睁眼，但观其容查其色倒是不露半丝差错，若不是呼吸间鼻翼微动，秋娘还真当这人是拿石膏刻出来的，这倒是她几年来所见的第一个品貌皆不逊色两位兄长的少年。

"秋娘，这位是救了咱们的恩公，常公子。"杜氏理了理女儿凌乱的头发，轻轻说道。

秋娘自然是知道她们三个如今能安然坐在这里，定是被对方所救，只是她刚醒来见到杜氏内心激动又加上梦中魂游过去一事，此刻被杜氏提及，才向那少年公子正色道："多谢恩公相救。"

对面少年却依旧闭着一双眼睛并不答话，但她还是眼尖地看见对方微微颔首的动作，秋娘向有好奇心，却也嗅到对方身上生人勿进的气味，不好继续搭讪，又听杜氏附在她耳边轻轻解释这常公子是不喜与人交谈的，便就顺了杜氏的话问起她晕倒之后的事情。

拇指轻轻摩擦食指，她认真听着杜氏讲述：秋娘那时情急晕倒之后，身后李家一众家丁已经赶到跟前，个个手里拿了铁锹木棒等物，带着吠叫不断的恶犬，将她们连同这马车包围起来，逼迫她们老实跟着他们回去，自认逃不过一劫的杜氏二人却听见那车夫跳了出来，转瞬间便将十几个魁梧家丁全部放倒在地，然后那车夫便替自家主子请了杜氏三人上车，又间或听那车夫解释，才知车内这位寡言少语的少年恩公姓常。

杜氏也不在乎对方冷淡态度，只在车夫打听下大概讲了一遍自己被那李镇长逼迫之事，又言自己打算回一趟靠山村取了行李家当，那车夫询问过常公子后，对方竟默许了送她们回去的行为，而秋娘也在晕倒了小半个时辰后便醒了过来。

此时他们一行正往靠山村杜家赶去，这马车速度极快，杜氏也不怕自己回家取了行李之物时会被得知她们逃跑的李家人捷足先登，果然随着马车速度逐渐减慢，杜氏掀起一角窗帘子看了外面景色，已是到了村外。

马车驶进了村子，由于天色犹未全亮，这个几日也没什么要紧农活需要早起去做，村内并无一家起床，省了他们不少麻烦。

杜氏下了车才有些慌张地进了院子，又见家门虽外面紧闭实则一推即开，更是苦着脸进屋大下查看，奇怪的是却没有发现少了什么东西，就连那搁在床上放了银钱的背囊也尚在。她松了一口气后便同刘香香一起在里屋精简起行李，反支了秋娘在外面――待客。

"恩公，您渴么？"

"......"

"恩公，您饿么？"

"......"

"恩公，您冷么？"

"......"

秋娘神色略带怪异地看着眼前坐在席子上的闭目之人，对其救助她们的行为她是感激无比的，那时确实是惊险无比，若是没有眼前这人同那个车夫，想必她们三人被抓回去肯定都没什么好下场，她也打定了主意日后必定报答其恩情。

刚几人下车进来时，她见到这常公子闭着眼睛被车夫扶了下来还当对方是个盲人，好在那车夫解释到自家主子只是眼睛受伤不能见光而已，及时让秋娘收回了尚未散发出的同情心。

可起初他跟了进来秋娘还当对方有什么交待，但她问了那么多句，却愣是没得到一句回话，若是下车后没看到那车夫将耳朵凑到他跟前听他吩咐，自己还真当对方是个哑巴了。

不是盲人却无法睁眼，不是哑巴却一语不发，不是聋子却毫无反应，虽然这么想眼前这位少年恩公有些过分，但秋娘还是将眼前这人规划到自闭怪人一类去了。

得不到对方回应，秋娘也便不再多问，只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盯着他眼下一片淡淡青色，脑子却开始跑神，一会儿想到梦中魂游的事情，一会儿想到昨夜的惊险刺激，一会儿又想到自己死时见到的那对黑白兄弟。

好在杜氏同刘香香手脚极快，把不大用到的东西都留下，将行李精简到三个包裹。

杜氏出来时候就看见自己闺女正极其不礼貌地盯着那位少年恩公发呆，忙轻咳了一声，把秋娘唤回了神，又对那常公子道："多谢恩公搭救之恩，还请留了姓名，好让二娘日后有机会报答恩公救命之恩。"

杜氏并没有因对方只是个弱冠少年而自恃年长，十分诚恳的对着那常公子拜了一拜，秋娘见状也连忙站到她娘另一侧，同刘香香一起对他拜下。

常公子也不拦，生受了她们一拜之后却不答话，杜氏又道："若是恩公不方便留下姓名，二娘也必会每年到寺中为恩公上香祈福，愿恩公万事安泰。"

常公子微微点头后，杜氏才又露出笑容，道："不知恩公是要去哪里，想必已被我们耽误了不少行郭，现下我已整理好行囊，家中也有牛车可供远足，恩公若有要事就不必继续逗留，还请上路罢。"

杜氏所想却是，这少年恩公送了她们回来又非等她们收好行李，分明是担心李家那帮人再来寻麻烦，可她们现在只等上路便可摆脱李家桎梏，却是不需要再耽误对方时间的。

却不想那常公子竟然轻轻摇头，在秋娘的惊讶之下更是开口说道："一起走。"

秋娘是第一次听见这少年恩公的声音，这个年岁已经开始变声的少年，并没有因为声调嘶哑而折磨人耳，相反却因刻意放低了声音而显得异常稳重，更让秋娘惊讶的是，虽然只有三个字，她还是听出了对方所说竟然是普通话！

她很好奇究竟是哪里人士会讲普通话，可秋娘更疑惑他话里的意思，什么叫一起走，他们自己不是在赶路么，又知道她们要去哪里么，若不顺路何谈一起走，若是顺路，又怎么一起走，牛车跟着马车走，还是马车等着牛车走。

大概也猜出几人心中不解，常公子转身对着门口，语气不变低声道："阿桑哥。"

那车夫也不知道生的什么耳朵，他这般低沉的声音都能听见，只眨眼间便从院外马车上跳下冲了进来，站定在自己主子跟前，就见他指着秋娘三人又说了一遍："一起走。"

那名唤阿桑哥的车夫立即神会，转身对杜氏和善道："夫人，你们离开后是要去往何处？"

杜氏虽疑惑不解，还是诚实答道："是要走关内道，到长安附近去。"

阿桑哥又笑道："这可巧了，我们主子也是要到长安城去，正好一路护送了你们，夫人若是收拾好了，咱们就上车罢。"

杜氏这才明白对方竟是要她们一同乘了马车离开，忙摇头道："这可使不得，已经麻烦二位了，又怎敢再添乱？"

阿桑哥听她拒绝，便收了笑容正色对杜氏说："夫人，您可当此去一路是容易的么，虽现今是太裴盛世，但那人口贩子与劫道者却是不少，你们三个女人家想要跨州越县实在不安全，不若同我们一起，好歹我也是个懂武的，路上咱们也好有个照应。"

秋娘强忍脸上的怪异听完这阿桑哥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劝告她娘，心中也觉得同他们一起走是为上策。

杜氏在听阿桑哥提到人口贩子与劫道者几字时，神色已有变，恍然又忆起自己是如何一路颠簸带着孩子来到此地的，只是片刻犹豫后，便对那常公子深深一拜，道："烦劳恩公。"

起身又对那阿桑哥一拜，再道："烦劳壮士。"身后秋娘和刘香香也都照拜了两下，主仆二人坦然受了。

既是一起上路，杜氏便也不再慌张，在那阿桑哥的建议下又多带了一些东西，置放在马车软铺下的暗厢内，几人便乘上马车离开了靠山村，朝关内驶去。

从窗口看着车外逐渐模糊的靠山村，不管车上这三个女子此时是何等心情，在这小村镇这些年的生活，却是何时都不能忘怀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