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昏迷那两日，秋娘在床上整整躺了五天才被允许下床走动，用某位大夫的话说，她这次起热，差点把脑子烧坏，若不小心静养，一样是会变成傻子。

杜氏对这"傻子"俩字再是敏感不过，毕竟秋娘打娘胎出来当了大年的傻子才好转，这便寸步不离地看着她，每天除了喂她吃些流食，就是哄她睡觉，哄不下，就拿一只小瓶子出来，稍稍闻上一下，她就能睡地昏天黑地，再醒过来就是第二天早上。

不大的小院子坐落在山脚下，方圆十里就这么孤零零的一家，到了夜里还能听见狼嚎，渗人的紧，可白天却是一派好看光，蓝天白云近在眼前，开满青黄的栅栏，木头架子上晒着几张动物皮子，一株老桑树下摆着一张简陋的石桌，上面搁的棋盘棱角磨的发黄，可棋盘两头的人，却是下的有趣。

"不、不，别忙，我下错了，你别忙。"满嘴黑胡子的中年汉子一手抓住对面男人的手腕，不让人家落子，又捡起自己刚才已走过的棋子，重新在挑了地方落下。

样貌文雅的中年男人默认了对方赖皮，等他悔棋，才落子，嘴上却不饶人：

"棋品差，人品更差，你身上可有好处。"

"嘴巴坏，心眼更坏，你比我好到哪去。"汉子笑眯眯地吹了吹胡子。

"慢着走，小心台子。"

听见这声音，两人同时扭头，就见杜氏搀扶着秋娘缓缓走出房门，一个当即丢了棋子，起身跑到墙角去拎了两张矮椅过来摆好，冲着杜氏笑呵呵道，"来、来，岚妹，你们坐这里。"

杜氏还没吱声，郑厉先笑了起来，"又乱叫，岚娘是比你还要虚长一岁。"

"是么。"汉子瞪大眼睛一指杜氏，"这可看不出来，我一直是当她三十出头呢。"

杜氏被他变着法子夸了，自是高兴，不像小姑娘般扭捏，大大方方地扶着秋娘在凳子上坐下，指着棋盘，"如何，下一早上，谁赢啦？"

"随便下下，小胜了两局而已。"汉子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郑厉扭头瞅一眼棋盘上胜负易见的局面，再看向汉子时候，脸上笑得愈发欢了，扭头对秋娘道：

"头还晕吗？"

"好多了，只是身上没力气。"秋娘张口，声音软软的，也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听出来，她这是同自己人说话的态度。

也是，这一次若非是有郑厉在，许她真会被再烧成个傻子，再不知领情那她就白活了两世，侧目看一眼正端着一杯茶向杜氏大献殷勤的中年汉子，秋娘不得不暗自感慨，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着这个失踪了许久的男人--仆固晃。

不光是她没想到，所有正在或者曾经千辛万苦地寻找仆固晃治病解毒的人，怕也想不到这位臭名昭着的"不治神医"会在近京的小山村附近安家落户，俨然成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猎户，瞧那木架上晾晒的皮子，剥洗的有模有样的。

"大病初愈体乏是正常的。"郑厉扭头看一眼把杜氏逗的不住笑的仆固晃，道，"放心，你仆固叔医术了得，一定不会让你落得半点病根，仆固兄？"

"治病救人乃是医者之本，更何况我同她们母女缘分不浅，不必郑兄多说，我也会。"

"那便有劳了。"

"客气。"

秋娘不是没注意到他们两个明枪暗箭，又对仆固晃抱有太多疑问，比如当初他留下的那只黑色的木盒，比如为何要教她毒术，可她这几日着实不能太费脑筋思考，不然就会偏头痛，便只能靠着椅背仰头看着天上，放空了脑子如同这干净的天空，使劲儿吸了一口这山间的凉风，心肺都舒畅起来，自打从普沙罗城回到京城，是头一回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仿佛先前让她烦恼的一切都不存在。

当然，这仅是"仿佛"。毕竟她不可能连她生了这一场恶病的原因都不记得，那一整日从头到尾的烧灼，让她醒来定后还心有余悸，然而在这样的时候，那个人却不在身边，明知他不好寻到这里，但心里的失望和苦涩，依然是藏得住。

"是不是又头疼了？"杜氏见她皱眉，忙道，"要不还是上床去睡着，你这孩子，一醒就喜欢乱想，真不怕变成个傻子吗。"

一声轻笑从旁传来，秋娘扭头就看见东边小灶房里钻出一名年轻的姑娘，穿着蓝花布条纹的裙子，手里端着一只陶碗走过来，样貌秀气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这便是仆固晃那独女仆固子期了。

"夫人不必多忧，杜姑娘总在床上躺着也不妥，到外头透透气好的才快。"仆固子期站到秋娘身边，杜氏想要去接药碗，被仆固晃摆手拦了，就拿汤匙搅拌了几下药碗，便弯下腰就要去喂她。

秋娘有些难为情，可她连抬手的力气都缺，怎么自己喝药，张了嘴一口一口合下，间或拿了仆固晃的话，对仆固子期缓声道：

"好歹我们做过一场邻居，你还一直唤我姑娘姑娘的，让我也好叫你子期了。"

仆固子期还是同三年前般脸嫩，微红了下脸，小声道："我以为当初我爹那样对你们，你、你......"

她说一半就讲不下去，秋娘却是知道她指的当年，仆固不治被李淳派人去龙泉镇上抓捕解毒，借了他们家后院逃匿，还用迷药晕倒他们一家顶包的那件事，又侧目看一眼笑得没心没肺的仆固晃，一边暗叹这样的爹怎能生出这样的女儿，一边轻声道：

"这都是旧事，不提也罢，还像以前那样，我叫你子期，你唤我秋娘可好？"

"好。"仆固子期小声答了一句，可眼里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她自小生在红庄，因为是族女，根本没有玩伴，后来又同仆固晃流浪江湖，居无常处，别说是朋友，就连个能说话的同龄人都没有，眼见秋娘不计前嫌，怎会不喜欢。

喝了药，又在院子里面坐了小半刻，药效上来，秋娘就开始犯困，杜氏扶了她回房去躺下，见她额头出了点薄汗，扭头想去绞帕子给她擦拭，却被秋娘轻轻扯住了衣角。

"娘。"

"怎么了？"杜氏弯下腰凑近。

"咱们出来这几天，可是、可是送了信回园子去报平安？"他们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要是李淳寻过去找不到人怎么办，她虽气他怨他，心里堵着一口闷气，但是也不愿这样让他担心。

杜氏脸色僵了一下，哪里不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就在床边坐下，伸手摸着她发顶，无奈道："我听你郑伯说，外头好多人都在找仆固大夫寻仇，他住在这里的事不能让外人发现了，若是我们贸贸然送信出去，泄露他的行踪，这样岂不是害了人家父女俩个，乖，你且安心养病，好利索了，咱们再回去。"

那天晚上他们从璞真园离开，郑厉亲自赶的马车，就带了他们母女两个，神神秘秘地跑到这离京不远的小山林里来，姑且不论他是怎么知道仆固晃住在这里，仆固晃偷了红庄那卷锦绣毒卷，逃匿三年，一旦被人找到，后果必是不堪设想。

秋娘想到这层，便只能按下心思，全心养病，想着赶紧好了才能回去，殊不知那头两人，杜氏和郑厉，因她这一场大病，已是各起了别的心思。

"唉。"杜氏看着她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下，轻叹了一声，在床头坐了好久，才起身去拧帕子。

......

五院艺比到最后一天，已是全白热化的情况，前面八项比试木刻，太学院一揽三块，大门两块，其他三院各得一块，就剩下最后一块木刻，一众参比的学生自然是满心争抢之意，要知道五院艺比上有个不成文的说法，这礼艺比试的木刻，才是三艺当中最大的头彩，从往以来，但凡是拿过这块木刻的人，无一不在后来的官场中混的如鱼得水的。

只是今天的礼艺比试，题目一出来，未免让所有学生们都眼眶大跌--寻美酒一壶，酒既佳又不与众人重者为优。

一干学生捏着写了题目的条子迷迷糊糊地离开了，论判席上几人议论起来，从美酒说到佳肴，最后竟是谈起了李淳接风宴上那种被人传有明目之效的蛇胆酒。

柳宗元和武元衡那天都去了，说起此酒，两人都是回味，竟在其他几人怀疑的目光中，肯定了那酒的明目效用，这下查济文可是坐不住了，他最好酒，今天这个题目也是他特别提议才在武元衡的首肯下通过的，不排除假公济私之嫌。

"可惜可惜，老夫那天怎就犯了腿湿没能到场，可惜了那好酒哇，怕是错过那回，再没机会尝。"

几人都听出他这是有意向李淳讨酒喝又不好明说，但李淳这几天都沉着一张脸，坐一上午能说一句话就算多了，便几人没有不长眼色去帮他接话，严恒更是瞥着查济文，嗤笑了一声，还是刘启德好心开口："听说魁星楼前阵子是卖了两坛，不知还有没有剩的。"

"诶？果真？"

"就是有你能舍得买吗。"严恒伸了一只手比了数，"六百两银子一坛。"

"咳咳。"查济文呛了一下，嘴里的茶叶沫子喷出几滴，两眼一转，虽然疑惑这广陵王宴上的酒魁星楼怎么在卖，但也知道这话不能问出口，可是他不说，不代表没人提。

"魁星楼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但凡是能叫上名的，好像没有那群人弄不来的。"柳宗元年纪大了，说话慢声慢调，可却没人不仔细听的，"说起这个，老夫前些日子在它那里订了两套碧溪纸，昨天去取，被人告知今晚有易卖会，几位有兴趣不妨去瞧瞧，没准能赶上些好东西。"

时人爱诗爱酒爱美人，若不风流倜傥，反是下乘人物，魁星楼非是一般风月场所，从柳宗元嘴里说出来并不稀奇，可这在场的有几个会有闲钱去消费，听他说了，只能迎合几声，便一笑而过。

比试依旧是到黄昏结束，李淳没兴趣在这里多待，坐了半刻就告辞离去，在平藩馆等待那群被派去找人的属下回报，可他哪里知道，等他傍晚再回来，竟会在胜负揭晓之时，听说这样的事--

上午离开，一群自作聪明的学生打了主意到魁星楼上，听说晚上会有易卖，问得卖项中一种西域美酒，奈何楼主不在，管事不敢应承提前卖给他们，那群学生就在楼里等到大下午，想着能让楼主通个情面，再以高价竞得，怎料黄昏将至，酒没有见，却是在布置的奢华的大厅里头，看到了赫然被悬挂在明灯亮烛之下，被人围观鉴赏的两幅画作！

一幅春江夜月图，江水连天，明月照人，一幅江月美人图，夜宴之上，美人依稀，不一样的两幅画，让人惊艳的不仅仅是那一样超绝的画技，惊愣的不仅仅是画题落款处的印记，更是那两首清新娟秀的小楷题在旁边，一诗一词，竟是同出一人手笔！

奈何在两幅画上，都没有留下这题诗之人的名号，叫人无从循迹，但也这只是一开始，等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方有知情人惊声揭开众人疑窦：那幅春江夜月图，便是现个莱公杜牧两年前的学士宴上一举成名跻身画坛大家之作《春夜花月夜》，而那另一幅江月美人图，从那首朗朗上口的《扣君心》词调来看，却是广陵王归京宴会上无人能有眼福赏得的那一幅画！

如此一来，那字体清新娟秀的一诗一词便有了主人--非是广陵王将娶之妃，杜家二小姐，杜秋娘无疑！

"这、这是真是假，莫不是他们看花眼了吧？"

听了眼前几个从魁星楼买了美酒被上来告知来处的学生你一言我一语的告诉，论判席上几人下意识便转头看向李淳，没能错过他脸上同样一闪而逝的异色，只觉得这脸黑了几日的广陵王脸上，又多了一抹铁青。

几人心疑，那魁星楼上展出的两幅画，肯定是准备卖的，杜牧那幅就罢，可是李淳那幅，连宴会上都不曾让众人瞧上一眼，怎会舍得拿出来卖！

李淳此时也是无心留下来供人猜疑，随手在桌上挑了那一壶西域美酒出来当做他的选择，这便向几人简言告辞，不等比试结束，就长身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站在学生当中，白丹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低下头，脸上渐渐露出了思索之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