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的急了些，就是没风，站在外头也会觉得冷，秋娘打着伞，上下扫一眼对面的少年，笑起来一片明媚的青葱面孔，谁能猜到这人是比李淳还要年长。

"仆固一笛，你怎还是这般哆嗦，叫人讨厌。"

她话说的不客气，平静的脸色后，是被掩饰过的惊异，只为不叫对方看出她的退怯。当初大蟒山一行历历在目，她可是没少吃他的苦头，一直是被他捉弄，直到去了普沙罗城后，这人才销声匿迹，谁知过了这么久，竟又突然冒了出来。

一年没见，张嘴就被她嫌弃，仆固一笛并不生气，揉了揉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往前挨了挨，低头紧盯着秋娘，好让她看清楚他眼里的同情之色。

同情？秋娘眨眨眼，没有错认，警惕心起，不着痕迹地后退了毕步，拉开距离，同时问道，"你来京城做什么？"

"说了来找你嘛，不信我。"阴柔的嗓音，挨近了就有凉气扑过来。

信你才有鬼，秋娘撇了嘴，又后退一步，余光寻着一旁楼梯，还捏着汗巾的手缩进了袖子里头，敷衍道："你找我做什么？"

"来看看你过的怎么样。"仆固一笛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低头又想往秋娘伞下钻，被她错身避开，抬手捏住她伞尖儿，笑道，"喂，好歹咱们也曾一同出生入死过，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用不着这么生分吧？"

秋娘未免淋雨，索性不同他争，就让他挤了半边身子进到伞底下，拾头看着只比自己高上半头的仆固一笛，掀起眉毛道：

"救命恩人？"

"你忘了么，当初李淳不管不顾地把你丢在毒雾林里头，是谁救了你一命？山谷里柳关那小子险些将你毙命，又是谁救了你一命？"仆固一笛翘起拇指倒钩了一下，"是我。"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提醒了秋娘，那大蟒山惊险刺激的亡命之旅，实际上就是李淳特别为她"精心安排"的，过了这么久，这件事还是她心里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只要一想起李淳是拿她当成同伴来磨练，就会觉得胸闷气短。

冷笑一声，秋娘反问道："那又是谁招了上百条毒蛇来缠咬我，驭了沼泽地外的狼群来追赶我，害的我中了蛇毒，又差点丧命在狼口之下？"

眼瞅着秋娘脸色变得难着，仆固一笛眼珠子转了转，干笑了一声，便没再提那救命的事，转而道："听说你们下个月初就要成婚了？"

"你打听的倒是仔细。"

"我说了是来看你，有关你的事当然要打听清楚些。"

"仆固一笛。"秋娘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耳边的雨声哗哗啦啦的，刚才白丹婷跟着李淳上楼去的身影还在脑袋里头乱晃，实在没心情和他胡搅蛮缠，"不管你来京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最好是离我远着点儿。"

"我要是不呢？"仆固一笛盯着眼前这小女子一张白生生的俏脸酝起火气，又忆起那天山谷里她护着那人时候无恐无惧地疯狂劲头，无端就觉得口干舌燥，总也忍不住往上凑的心思。

秋娘没再同他多说，握着汗巾的手，一巴掌拍开他捏伞的手指，朝着楼梯口走去，手里已是捏好了毒药末子，只要他再粘上来，准赏他个嘴饱，在这雨地里面睡上一觉，好好洗洗脑子。

仆固一笛是没再撵上去，站在原地冲着她背影喊道：

"你可是想好了要嫁他？别怪我没提醒你，老大可真不是什么好人，你见着他的永远比你没见着他的要多，等哪天你对他没了半点用处，你就会知道他是个多么狠心的人，介时再想要后悔，可是为时已晚。"

听着身后叫唤，秋娘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了，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三个大个的，都在质疑她和李淳的婚事，他们俩成亲就这么不被人看好么，到底是碍着谁的眼了。

又想起天贺寺那老道的断言，秋娘赶紧摇头甩去那"为祸苍生"谬论，正要抬脚上楼，身后又是一句叹息入耳，这回听见话响，却成功地让她站住脚。

"你瞧瞧那个武家的姑娘，下场多惨，用不着的时候，就只能捞得个病死而终。"

"你说什么？"

"咦？你竟不知道么。"雨里的仆固一笛浑身湿透，薄薄的布衫粘腻在消瘦的身扳上，勾着眼睛望过来，本是寻常的样貌，却有着介乎男女之间的姿色，那张过显年轻的脸上，露出个奇怪的笑来：

"就是老大那个未婚的侧妃，叫武什么珠的，月初的时候人就没了，说是病死的，但我明白告诉你，那是有人上门退亲，把人家苦等了三年的小姑娘给活活逼死了。"

秋娘想，她一定是昏了头，听到这样的消息，她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周围没人听见，才来得及消化他的前言后语。

武明珠死了！？

仆固一笛歪着脖子，眯着雾蒙蒙的眼睛，就等着秋娘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怎想下一刻她却扭头蹬蹬上了楼去，只留给他一个匆匆的背影。

抬起手抹着脸上水珠，湿掂掂的袖口滑到肘部，露出一截狰狞的疤痕，他余光瞥见臂上的凹凸，眼中满是玩味之色，"呿，明明就是个狠心的小子，心狠手辣，又爱翻脸不认人，偏在你面前装的像是那么一回事，小东西，我可是为了你好，别不领情呀。"

......

上午的书艺比试，被改到了下午，没同其他人一样在君子楼躲雨，秋娘避开了李淳，拉着郭小凤在学宿馆后头的长凉街上寻了家茶社坐。

被秋娘问起武明珠的事，郭小凤支吾了一阵，便一五一十地把她知道的都讲了出来。

话毕还按了按她手背，"你别多想啊，明珠小姐身体一直都不大好，尤其是你们离京这两年，更是没见她出过门，听说一直用汤药吊着命，前阵子去了，也不算突然。"

郭小凤交友广泛，其实这两天早就听见了风声，说是武明珠死在广陵王大婚前头，分明不是什么好兆头，又有人明里暗里地把秋娘过往的事情拿出来讲，尤其是杜家的败落，全都累到了她的头上，大有将她算做是扫把星的趋向。

郭小凤想着秋娘大婚将近，实在是不宜听这些个，又被郭夫人叮嘱，便没在她面前多嘴，生怕她会胡思乱想。

自顾自劝了许多句，见秋娘一脸的阴睛不定，亦不做声，郭小凤便拍了拍她手，担心道："秋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秋娘摇了下头，面上又恢复了常色，"小凤姐，你先回家去吧，下午要还是下雨，就不用过来了，咱们明天还在宿馆见。"

"那你上哪去，我陪你。"

"不用，你放心，这下着雨的我又不会乱跑，下午多半还要艺比。"

"......那好吧。"郭小凤见她脸上没有异样，这便又想起她还落在宿馆里的爱马，掏了一小块银子搁在案上，管掌柜的借了把伞就离开了。

秋娘又在茶社里坐了小半个时辰，把剩下的半壶茶水喝完，这才起身离开。

回到学宿馆，在街角找着马车，于通已是换上了蓑衣等在那里，见她过来，忙掀帘子，"小姐快上车，莫淋着了，阿嚏！"

秋娘见他蓑衣下面湿透，轻斥道，"我没来，你怎也不进车里躲雨？"

"这可使不得。"于通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看她上车，边掖帘子边问道，"小姐上哪？"

"先去趟平藩馆。"

这会儿还能去哪，先找着李淳再说。

......

秋娘原是想，上午不用艺比，李淳许是回了平藩馆办公，没料到了平藩馆会没找到人，她和郭小凤在茶社说话时候不短，快到了中午，她又转去了广陵王府，依旧是没见人，最后才寻到天霭阁。

楼下客人不多，秋娘进门收了伞，拍了拍肩上的水，抬头就看见柜台后面面带惊讶的刘掌柜，猜到李淳是在这的。

没在前厅同他多话，走到二楼楼梯口等了一小会儿，刘掌柜的便小跑了上来。

"小姐，您来啦。"

"王爷在吗？"

"王、王爷。"刘掌柜难得在秋娘面前结巴一回，"王爷在呢。"

秋娘满脑子想着武明珠的事，便没注意到他的古怪，"楼上？"

"呃、这大雨天的，您衣裳都湿着了，要不小的叫侍女过来，带您先到里间去换件外衫，别着凉了。"刘掌柜还算是机灵道。

"等会儿再说吧。"秋娘又拿帕子蹭了蹭肩角的潮湿，打了个寒禁，扯了两下襟口，抬腿就朝楼上走，掌柜的在后头挎着脸，跟了上去。

三楼有六套雅间，还有李淳专用的屋子，可秋娘通常来了，是同他在当中那间能望湖景的客房坐，不需掌柜的领路，便径直走到了挂有"玉树"门牌的屋外，意思着在门上叩了两下，听见里面低低应声，这才将门推开。

一眼就望见背对她而坐的李淳，本来是一肚子的话，可看见他身上仅着了单衣，早上那件月白衫已不见了踪影，便皱了眉，边朝里走，边忍不住轻责：

"这种天不怕着凉吗，怎连件外衣都不--"

话噎了一半到嘴里，她看着走近后，从李淳背影遮挡中显出来的人影，愣住。

一张矮案，这边是发迹微潮的李淳，正回头看她，那边是散着一头湿发的白丹婷，模样有些狼狈，却依旧美的让人挪不开眼，她捧着一只冒烟得热茶取暖，同样抬头看着秋娘，柔若无骨的小手抬起来，状似不经意地拉了拉肩头披着的月白长衫，缩了缩肩膀，猫儿一样的杏眼闪烁着熹微的亮光。

"怎么来了？"

秋娘知道李淳这句话是没有别的意思，可白丹婷下头一句话，便让它有了别的意思。

"大哥，咳咳，这么冷的天，先让杜小姐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说。"白丹婷声音有气无力的，看着是已经着了凉。

李淳自然是注意到了秋娘被冻得有些发紫的嘴唇，本来就不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越过秋娘看向后头极力想让自己不太明显的人影，冷声道：

"还愣着做什么！"

这心情不好，说话嗓门自然就大，刘掌柜吓得"嗖"地一下就挺直了腰板，嘴里道着"是"，扭头就跑了下去准备驱寒的物事，李淳身份在那放着，白丹婷便不奇怪刘掌柜这态度，只是掩唇在后头咳嗽着，轻轻跟了一句：

"咳咳，你这样吓着杜小姐了，咳......有、有话好好说啊。"

秋娘手里还捏着李淳早上塞给她的那块汗巾，攥紧在手心里，胸口发潮，又看一眼白丹婷肩头刺目的月白色，转向李淳，张口却是一派平静：

"我有事找您，可否借一步说话？"

"咳、瞧我，是在这里碍事了。"白丹婷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一头湿发让她楚楚可怜，"你们说话，咳咳，我、我先到外头去好了。"

秋娘冷眼看着她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来，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要配合着拦上一栏，怎料眼前一花，将要走到她跟前的白丹婷，竟然扶着额头晃了一下，软软地朝自己倒过来。

"嘭！"

秋娘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住她，朝后退了两步，可她人瘦力小，没能撑住，闷哼一声，肩膀就重重地撞在了门框上，手上力气一松，还是任由白丹婷贴着她滑倒在她腿上，而她因为靠着门框，只是跌坐在了地上。

李淳几乎是在白丹婷跌在地上的同时，就闪身上前，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又把她从秋娘腿上拎了起来，一手待要去搀扶秋娘，可附在身上的人却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朝下滑去，他只能又扶住白丹婷的背脊，以免她倒下去压着后面的秋娘。

"起来。"李淳改为单手扣着白丹婷后腰，弯不下腰，便只能伸出另一只手给秋娘，见她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眉头一皱，就夹着白丹婷转身大步去到地毯边，刚把她搁在地上，再一扭头--门口哪还有半道人影。

"咳，好疼。"

一只手抬起来，适时扯住了李淳的衣摆，让他没能追上去，顺势低头一看，就见地上的白丹婷一手捣着肚子缩成一团，不住地瑟瑟发抖。

"大、大哥，婷儿、婷儿好疼......"

李淳视线一扫，见到她腰侧裙面上若隐若现的血迹，抿了抿薄唇，眼里闪过不耐之色，又看一眼那空荡荡的门口，捡起地上掉着的衣衫随手盖在她腰上，目光沉了沉，终是没有跟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