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二为下品。"

这一句话，便给秋娘下了定断，仿佛一脚踩下去，将这场本算干净漂亮的及笄礼毁去，盖上了一个刺目泥印子，人性本是记坏不记好，今日过后，谁管这韵夜诗社的评是否公正，谁管秋娘本人如何，再提起来，怕只记得白娴手中的那根莠草，记得杜家的二小姐是个六等的下品！

清楚这个中的门道，最先出声的不是脸色难看的郭夫人，不是气地咬牙的郭小凤，也不是目中暗隐厉色的秋娘。

"是哪个给你的权，来置评我儿？"

秋娘侧头，就见杜氏不如何时已离席走了过来，在白娴面前三步处站定，面沉如水地问道。

白娴没见过杜氏，听她说话，猜出她身份来，不但不惧她脸色，反而仰起下巴，道："这位应是杜夫人了，前些年听说你是被乱党掳去，原已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这下子，本不记得杜氏曾经失踪的女宾们，多少都想起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再看向杜氏的眼神，都变了起来，一个妇人，被乱党掳去，如今毫发无伤地回来，这话里的味道，谁都听得出来。

"腾"地一下，秋娘站起了身，神情转冷，正待出声，杜氏又是一问：

"你且答我话。"

白娴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环扫女宾们一眼，同行的另外七个的少妇人，纷纷起身，"并非是我一人之言，对杜小姐的评价，是我们韵夜诗社的夫人们共同商议的结果，论出身、品行、才学，我们都是这长安城里上等的女子，难道加起来，还不足以品评一人吗？"

白娴这话，打的是闷拳，利用尽了人的心态，当真不给对方还手的余地，为什么要添莠草，她根本就不用说原由！只将她们一干人的身份地位和才名摆在那里，便是这评价本身的分量，便是那莠草的答案，另外十几名宾客再这么一想，先前看到秋娘的种种表现，忽就被淡化了，心里多出的怀疑，便是猜想这杜小姐必是有哪里不妥的。

开礼前，秋娘便预料到要出岔子，可没想到白娴为了羞辱她，会这般大费周章，特意折腾出了这花草评人的名堂，但更叫她意想不到的，还在后头。

"杜夫人，我本不想在这里多说别的，"白娴扭头看着秋娘，笑中暗藏着讥讽和阴狠，又忆起三年前的那场礼艺比试，君子楼中，千百双眼睛的注视下，那淡淡一声彻底毁了她清高和尊严--白小姐，你无礼了。

那环绕在围楼中，从各个方向传来的哗然声，嫌鄙的目光，还有论判席上一声声怒斥的"无礼"，是她挥之不去的恶梦！

"你这女儿，在她爷爷故后，于服丧期间，就出没**，勾引皇子，贪慕虚荣，用尽下作手段，蒙骗广陵王求指侧妃，她三月刚刚满丧期，便迫不及待地同广陵王离京，两年未归，实借侦缉之名，行厮混之实，你那儿子杜智，因曾被误伤一回，便怀恨在心，行凶杀人，心胸狭窄，残忍至极！"

整个祠堂前被惊的静悄悄的，就只剩下她一人的声音回响，没人察觉，秋娘白皙的脸上正慢慢现出一抹惊人的戾气，就见白娴一侧头，对向浑身僵硬的杜氏，面上冷笑，两眼中却泛着一丝兴奋的鲜红，轻轻开口，用着仅有身边几人才能听到声音，轻轻道：

"杜夫人，你教出的这一对儿女，当真是男盗女娼，狗彘不若。"

"白娴！"

"啪！"

"啪！"

秋娘一手扬起，未及落下，郭小凤怒喝一声，便作哑然，郭夫人惊地瞪大了眼，目光从被两记耳光扇地偏过头去，钗髻散落的白娴身上，移到还举着手掌，怒地发抖的杜氏身上。

"混账东西！我的儿女，你也配置评！"

"你、你敢打我！？"

白娴捂着烧的火辣辣的脸颊，扭过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杜氏，含糊不清的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不光是她不信，这满场的宾客也都被惊呆了，有些人甚至怀疑，杜氏知不知道她打的人是谁，那是皇子公主都要给三分颜面的白家大小姐，白孝家的白儿媳！

杜氏当真是不知道吗，不，她打的是谁，她清清楚楚！

"白居易有你这么个女儿，真乃他此生之耻，你若不服，就回去找你爹说，你且告诉他，打你的人叫杜景岚，这两耳光，便算是代他，打你目无尊长，打你恶嘴毒舌。"

杜氏声音低沉冷冽，眼中厉色逼人，再没平日的一点儿温和，秋娘看了，心中一涩，眼眶略湿，恍而记起，当初在小山村时那个带着子女独自过活的寡妇，那个爽辣又厉害妇人。

自从离开江南后，她便极少见杜氏这般模样，原来并不是她娘改了性子，而是没有能有惹她娘如此动怒的事情，作为一个母亲，再没有比她爱惜如命的孩子，更禁忌不能惹的事了。

快要习惯了一个人面对，竟忘了她娘一直都在默默地守着她。

这两巴掌下去，是打蒙了一群人，等回神过后，杜荣远他们便慌忙跑了过来，赵氏一把扯住杜氏的手臂，低斥道：

"你这是做什么，她一个晚辈，又是客人，你还要和她计较不成！"

杜荣远在一旁欲言又止，杜荣和放轻了声音询问白娴可否要紧，白娴还有些发蒙，脑袋里回荡着杜氏的狠话。

这一会儿的功夫，白娴带来的那群少妇人，也都围了上来，左右站在白娴身边，怒视着杜氏，七嘴八舌道：

"杜家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你这老妇真是太无礼了！"

"做过的事，还害怕人家说吗，娴姐可是半句都没冤屈你们！"

杜荣和同赵氏在一旁陪着不是，杜荣远阴晴不定地干站在那里，郭夫人强拉着没让郭小凤上前，秋娘看着眼前一双双指点向杜氏的纤指玉手，仿佛又回到靠山村，被一块玉佩冤枉的那日，杜氏昏倒在她面前。

不知不觉，美目之中，戾气再现，捏在袖中的十指紧扣，不愿再忍，一个使劲儿，便将脚边的小案踢飞出去！

"嘭"地一声巨响，狠狠砸在那群少妇面前，案上的东西"噼啪"摔了一地，水盆里的水将几人衣裙溅湿，惹得一阵惊叫，下面看热闹的十几个女宾，又是傻眼。

"秋娘，你这是干什么！"

秋娘冷眼看了一下赵氏，几步走上前去，在那群怒气冲冲的少妇跟前站定，下颌微挑，有些骇人的目光一个个扫过。

"今日是我成年的大礼，是应邀来观礼祝福的客人，我欢迎，"说到这里，她抬起手，直直地指着眼前几人，目中戾气一闪，"像你们这种故意上门捣乱，同地痞混混无二的女流氓--"声音一顿，手指猛地划向南边出口，寒声道：

"于通，把她们给我赶出去！"

声音坠地，就听有人朗声应"是"，宾客惊动，余光中，便见两边道旁，蹿出五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跑上前来，个个手持着五尺长棍，怒目白牙，好一副恶奴模样！

一群娇滴滴的女子，哪里受过这种威胁，顿时惊作一团，杜荣远总算是出声，喝道：

"大胆刁奴，下去！"

秋娘冷笑，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赶出去。"

两道命令，这五个壮丁却清楚地知道该听谁的，他们可不是长安城杜家的下人，他们是秋娘特意从璞真园带来，以防万一的护院，是当年杜智精心挑选的，不光个个都有真功夫在，还被管家调教的胆大忠心！

"走！出去、出去！"

"快走！"

"杜秋娘！"白娴一边被往前撵，一边回过头，咬牙切齿地冲秋娘他们喊道："你们杜家今日敢如此对待我等，就莫要后悔！"

眼瞅一群娇客被几个粗汉用棍子比划着朝外赶，听着白娴的威胁，杜荣和急的脸白，便伸手指着两旁的杜家下人，叫他们上前阻拦，那些下人踟躇地看向杜荣远，杜荣远正待开口，就听秋娘在一旁凉凉地出声道：

"若是爷爷还在，怎容人这般欺辱我们母女，杜家的架子是倒了，可杜家的骨头也软了么。"

这一句话，便准确无误地踩到了杜荣远的痛脚，他面色几经变化，一转头，终是忍住没有出声阻拦。而看热闹的客人，也知道这事是闹大了，便三五结伴，上前告辞。

"杜大人，夫人，我们还是先告辞吧。"

"赵夫人，郑夫人，你们先别走啊，这还没添笄呢。"赵氏急忙道。

"这、这，你们瞧这事儿闹的，我们再留，也不好看。"

秋娘看着这些怕事的妇人们急着要走，并没半点留意，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已没有奢望这场及笄礼还能正常收场，正要出声送客，前头赶人的骚动，却是停了下来，扭头一看，就见小拱桥上，又有来人。

那是几名年近花甲的老妇人，穿着打扮都很扑素，各自都有侍女在旁边搀扶着，秋娘疑惑地看着他们，就听郭夫人一声惊疑：

"这几位老夫人，怎么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