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吃了饭，秋娘照常趴在了床上，让杜氏给她在肩上伤口处擦药，这药膏是从杏园离开前王太医给的。

也不知里面有些什么药材，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植物香气，擦在皮肤上微微发热，有止痒抑痛、生肌活血之效，秋娘用了个把月，后肩处原本寸宽的狰狞伤疤虽不至于痕迹全消，可也仅余一条淡淡的凸起。

杜氏一边在她肩膀上推拿，一边说道："我寻思着，明儿个找来人讶子，给你挑个使唤丫鬟带去，可好？"

小满年底就要成亲，自然不能跟着秋娘到京都念书，国子学里带丫鬟和书童的有不少，杜俊就是充那书童的份子整日混迹在国子监中的。

秋娘被杜氏按摩地隐隐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后答道："不用了吧，学里吃穿都有供应，又有哥哥们在，要丫鬟干嘛。"

杜冉却不答应，"这事听娘的，还是带上个好。"

秋娘见她态度坚定，撇撇嘴，小声嘀咕："那您还问我意见......"

耳尖的杜氏听见她的话，轻哼了一声，"娘就是知会你一下，又没让你拿主意。"说完又给她揉了一会儿肩膀便停下来，将她的衣服拉好，朝那小脑袋上摸了摸。

"娘，"秋娘侧过头看着杜氏，"我要走了，家里就只剩下您一个人了，您会觉得孤单么？"

杜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当娘是三岁小娃儿啊，家里还有小满呢，你大姐三天两头就往咱们家跑，你说娘孤单不？"

秋娘看着杜氏带笑的表情不似作伪，小脸便朝丝枕里一埋，闷声道："我要是想您怎么办？"

"要是想娘就回家来，租辆马车不过二两银子，来回也就半个时辰。不是还有沐休么，到时你赶早回来，娘做好吃的在家里等你。"

杜氏这会儿的声音比裴常要来的温柔几分，秋娘强忍了眼中的酸涩，半点没了前几日的兴奋劲儿，倒真像是个要离家的小孩子似的。

她本就将亲情看地极重，在这八年来已经习惯了家庭的温暖，变得害怕起寂寞，在她眼中杜氏就是一个家的根本，那次在杏园养伤半个月，已是她自来到这个朝代，与杜氏分开地最长一回，现下一想到马上就要到长安去念书，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心头难免升起几分不舍。

母女俩这晚躺在一张床上聊到了半夜才睡，第二天虽气的晚了，但杜氏还是差小满喊了人伢子上门。

这个讶子带来的大个小姑娘都不大合杜氏的心意，不是看着太笨就是精神不好，秋娘本就不大想带个丫鬟去念书，这会更是配合着在一旁挑毛病，被杜氏偷偷瞪了好几眼。

最后她看上一个模样老实的，只是这讶子却张口要价二十两银子，杜氏一听就气笑了，叫小满拿了二十个铜钱给他，就要打发了，这讶子忙又将价钱从十五两一直降到十两，见杜氏仍是一副不愿理会的模样，才气哼哼地走了，出门就毫不掩饰地骂了一句抠门，又说难怪别人都传她们杜家小气等等。

秋娘听见了这伢子的话，很是不解，扭头问杜氏道："什么时候镇上有这流言了，咱们家很小气么？"

杜氏摇摇头，"我当时买庄子，附带那些下人的卖身契，最贵也不过三十两，还是管事的带着家口，其他粗仆的契子都是三两，一个模样规整的丫鬟也不过是十两银子，他想讹咱们没能成，可不是气地骂咱们小气么？"

秋娘趁机应道："那咱们就别买了。"

杜氏瞥了她一眼，"不成，这丫鬟是肯定要买的。"

这话刚说完，就见院子门口站了一个人，两手拎着些东西，见到她们娘俩立在院子里，一愣之后方才微微躬身喊道："夫人，小姐。"

来人是杜家在外镇一处庄子上的管事陈东来，杜氏看见他左手提着个盖布的篮子，右手则拎了几捆菜，纳闷道："快进来，这是怎么了？"

陈管事进门后答道："这些都是新产的，那小菜也是咱们自己种的，我送来给夫人尝尝，若是合胃口，每月我挑了好的事先送来。"

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到底是自家庄子上产的，杜氏让小满上前将东西接了，小满悄悄揭开那篮子上搭的布，里头是二十来只个头不小的鸡蛋。

"进来喝口茶吧。"虽然是主仆的关系，可这会儿也不是早先需要板着脸子压那些下人的时候，杜氏语气带着些和气。

陈管事摇着头忙说不用，而后有些局促地问道："刚才进门时候听见夫人说话，可是要买丫鬟？"

杜氏点头应道："是啊，怎么，你知道哪有好的？"

陈管事犹豫了一下，既没应也没否认，"夫人买丫鬟来是做什么的，是粗使的，还是伺候小姐的？"说完抬头看了小满一眼。

杜氏笑道，"你家小姐下个月要去国子学念书，我是想着买个机灵点的丫鬟同她一起去。"

"啊！"陈管事眼睛瞪大，很是满足了杜氏小小的虚荣心。

"夫、夫人，是长安城的那个国子学？"

"对，就是那个。"

秋娘在一旁看着杜氏有些沾沾自喜地表情，又想起来昨日邻居大妈上门来借绣样儿时候，她娘假作无意提及她要到长安念书的事情，见到对方一脸羡嫉后脸上难掩的得意，这会儿便垂了头偷偷忍笑。

话说回来，杜智进国子学念书三年，且是入了太学院的，也没见过杜氏这般模样地炫耀过，偏偏她现在要入学时候，杜氏竟一改常态地显摆起来。

等到陈管事总算缓过那股子惊劲儿来，连声夸赞了秋娘一番，见杜氏脸上的喜气掩都掩不住，方才又道："夫人，您要是想给小姐弄个使唤丫鬟，与其去买了，还不如用咱们自家的。"

"嗯？"杜氏没能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陈管事顿了顿，张口解释："夫人，小人的女儿小曲您和小姐都见过，那丫头模样还是齐整的，人也有几分聪明，不如、不如就给小姐带了去，做个使唤丫鬟如何？"

杜氏这才明白过来，想了想便问道："陈曲那小姑娘是不错的，可是，这一去就是个把月不能回来，你可舍得了？"

陈管事忙笑着杜头，"这哪有什么舍不得的，夫人，您这可是答应了？"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杜氏又怎么会推辞，当下点头应道："那好，也省的我再另买人口，这月钱就按我这屋里丫鬟的份例发，一个月一两，你觉得如何？"

陈管事摆着手道："能跟着小姐就是她的福气。"

这话却是不大实在，其实这陈东来是前阵子打听了到了杜家的事情后，才有了让自己女儿来杜氏跟前做丫鬟的想法，就是为了套套近乎，也替自己女儿找个出路，今日上门本就是为了这事，没曾想正碰了个巧。

那国子学是什么地方，到那里读书是个什么概念，连他们这些近京城县的屁民百姓都是知道的，陈东来原本只想着让自己女儿做个近身丫鬟就罢，现下知道竟是进那地方去，怎么还好意思领月钱。

杜氏却不答应，"你们是自家庄子上的人，陈曲若是闲着就罢了，可若是谋了事做不给月钱，岂不是让人家笑话了去，这一两银子是少不得的，"最后又来了一句，"若是你坚持不要，那我还是买个丫鬟回来好了。"

陈管事这才一脸赧色地应下。

"那就这样吧，你明日就带着陈曲过来，行李不必带的太多。"

*****

第二天，陈曲就挎着一个小包袱，跟着她爹来了杜家，该交待的都在家里说过，陈管事只是把她送到了门口便走了。

前去应门的小满，挺热情地把有些局促的小姑娘拉进了客厅里，杜氏态度和善地问了她一些事情，陈曲都乖巧地一一答了。

秋娘在里屋练字，听见外头动静也没跑神，坚持把桌上这张字写完，又吹了墨迹，方才走进客厅。

陈曲正听在杜氏讲着话，余光瞄见只在一根辫子上系了发绳便出来的秋娘，微微一怔，杜氏也看见了自个闺女，伸手将她招来，指着陈曲道："这个是陈曲，你也见过，过几日便让她同你一起入学，你可莫要欺负人家。"

秋娘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瞧您把我说的，我就那么坏，专欺负人么，"又扭头看向身边这个眉毛细细，脸盘清秀的小姑娘，笑着说："我叫你小曲可好。"

陈曲露出一个带些怯意的笑容，点头道："好的。"

杜氏来回看了两人一遍，心里觉得满意，陈曲这丫头虽然略带些紧张，但眼神却有着几分机灵在，又是家生子，比起昨天人伢子带来的那些小姑娘可好多了。

小满带着陈曲将行李放好，然后就拉着她跑后院玩去了。

如此又过两日，临行之前秋娘找借口到山麓下的林子里逛了一圈，给自家的山楂树添了些"料"，回家后又将后院小花圃整治一番，仔细嘱咐了小满一些事宜，才算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只等着杜智来接她。

那日王氏母女在杜家门前闹事，被巡街的窦和抓去后，带到了镇巡捕房里一人打了十板子，窦和本准备关她们一夜就放出去，哪想王氏挨打之后却在禁房里面干嚎了一整夜，说些什么杜氏是逃婚的寡妇，刘香香是奴身的通房丫头之类的话。

两个守夜的巡街人只当是笑话听了，哪里会信她，这镇上谁人不知道，杜氏一家最早是住在闲容别院里的，而那别院的李管家对杜家的多有关照也都是镇上人都看在眼里的，闲容别院那是什么地方，龙泉镇镇长和徐府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

这两个守夜的第二日就将王氏的话学给了窦和听，对方当下就冷笑一声又让人将母女俩打了一顿板子，且私下讲了些"道理"给王氏听，一连关了她们三天才将人放出去，得了自由的王氏母女当晚就离开了龙泉镇，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事情的经过杜氏和秋娘是不知道的，只在王氏母女离开之后她们才从刘香香那里得了消息，之后又忙着秋娘入学前的准备，因此她们倒把那对母女的事情逐渐抛在了脑后。

*****

国子监书学院的学生这几日发现了一件事，态度一向严谨的刘启德博士突然变得和蔼了许多，尤其是在批改课业时遇到了不满的文卷，竟不会像以前一样痛批怒斥了，反倒是一副心裴气和的模样。

书艺的方典学却注意到了自家恩师的另一变化――刘博士这几日写的字，多了几分自在之感，少了往日的一丝谨拘，显然是在书法上得到了突破。

刘博士自己呢，这几天可谓是春风得意，先是抢了老对手查济文也看中的一个学生，而后几年未曾进益的书法也突破了瓶颈，正是看谁谁顺眼的时候，就连一向愚笨顽劣的几个学生，也坏不掉他的好心情。

*****

国子监学宿馆

一辆马车停在了后门处，个头高大的杜俊先从车上跳了下来，转身扶着车厢里的秋娘也下了车，丫鬟陈曲跟在后面，动作利索地下了车。

早就等在门口的杜智迎了上来，帮他们一起拿了车上的行李，然后带着他们进去宿馆，秋娘穿着书学院那身墨灰常服，门郑的看见他们也没拦。

沿着庭院朝西走了一段，眼前一面两人臂宽的院门敞开着，门口有两个仆妇正坐在小凳上说话，见到他们走过来赶紧站起身，杜智将事先问刘博士讨来的牌子和秋娘的入学批文给她们看了，其中一个仆妇便领着他们进了院子。

这是一间三进的大合院，仆妇领着她们到了北侧一排房屋前，拿出一大串钥匙挑了挑取下一把，而后打开了东数第六间屋子的门，又对秋娘交待了几句，然后就将钥匙交给了她。

这带厅连卧的小屋子里显然是才打扫过的，进门的厅子放了两盆文竹，家具摆设很是齐全，秋娘暗赞一声，看着杜俊将行李放在西边的楠木桌案上，她来回在这屋子里走了一圈，满意地对杜智道：

"大哥，宿馆的环境原来这般好。"

杜智也是第一次进宿馆的坤院，左右打量一番点头应着，"是不错，同我们乾院大致是一样的。"

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陈曲将桌上的行李拿起，进了一旁的内室收拾。

秋娘一手将北面的两扇镂花木窗打开，顿觉一股清新之气迎面扑来，及目是一片连荫高竹，正是七月，满园绿意盎然。

一手指着窗外，秋娘难掩惊喜地回头道："这后面种的是竹子啊。"他们在靠山村的时候，后山林子里的竹倒是多，可进了关内就极少看见了，她本就喜欢这青翠的东西，这会儿见着怎么能不高兴。

杜智笑着点点头，"也不多，就这么一小片，然后就是院墙，我住的那院子也有，不过没你这般好运气，开窗就能看见。"

趴在窗前又看了一会儿，秋娘方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来，对两位兄长道："日后咱们买座很大宅子，有花园挨着小湖，咱们将湖边载上一片竹林，入夏可纳凉，春冬还可以挖竹笋吃，可好？"

杜俊听到了"竹笋"俩字，使劲点点头，杜智闻言一笑，打趣道："你想的倒美，还要小湖呢，你还不如直接住在曲江边上得了。"

秋娘不满他拆台，轻哼了一声，正看见陈曲从屋里走出来，于是对她一笑问道："小曲，咱们去吃饭可好？"

"嗯。"比起初见时候的拘谨，陈曲这几日已经放开了不少，同小满的活泼可爱来比，是个此较文静的小姑娘。

杜智看了看屋外的日头，也点头道："那咱们就去吃饭，不过今日沐休，学院里的甘味居大厨子不在，不如到外面吃去？"

"好，这顿我请客，大哥可挑个好地方。"秋娘笑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只钱袋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出门前杜氏塞给了秋娘一个缎绣荷囊还有一只小小的钱袋，荷囊里装了两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钱袋里则是些碎银和铜钱。

未等杜智答话，杜俊便哈哈一笑，紧接着猿臂一伸将那钱袋勾到自己手里，"那咱们就去聚德楼！"

*****

去聚德楼路上。

"杜先生。"杜智停下，率先朝对方行了一礼。

杜牧方才将视线从秋娘身上转开，对着杜智轻轻点头，而后又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身穿墨灰常服的秋娘，对杜智问道："这是怎么？"

杜智知道他问的是秋娘，遂将自家小妹要入学念书的事情对他讲了，对方脸上一瞬间露出淡淡的惊奇之色，而后平静地笑道：

"杜小姐才学不输男子，当是入得这国子学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