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把她留下，是不是后悔，唯有她自己说的算。"

停了一夜的阴雨，在天将明时，又下了起来，李淳在栏杆边站了半晌，便在杜氏的侧身相送下，朝院门走去，杜氏抬头，抹去眼角的湿润，轻叹一声，转身上楼回房。

这一走一离的两人，并未察觉到，在走廊那头的屋门后，一只按在门框上的小手，骨节抠地发白，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郑厉，两面三刀，出尔反尔，诡狡之极，到底还是将她利用了去。

李淳，你很好，好极了。

永贞十年，二月，广陵王李淳携平藩馆诸学者离京侦缉，三月，又有弘文馆、国子监内修书者纷纷离京，是为编着《平藩录》取详。

同年六月，白皇后病危，得治，后又复病，逝于十月，顺宗痛极，修起舍于元宫外，命宫人奉之。后将白之**晋阳公主、三皇子李经接于近前，亲自抚养，时人称其受宠，是过广陵王泰也。

永贞十一年，正月，葬后于昭陵，改上尊号曰文德顺圣皇后。又修层观于宫内，终日眺望昭陵，不避思妻念妻之举，后被韦执谊劝讽，观方拆。

远在六诏，清晨的小雨中，一行人轻简行装，匆匆离开了普沙罗城，在城门外两里处逗留了一刻钟，待城南奔来一匹马儿，载着一名少年加入，才又启郭。

"哈，你就不怕我不来了？"

李淳瞥了眼穿着当地乌蛮人服饰的仆固一笛，冷声道："你可以试试。"

"哟，你心情不好啊，"仆固一笛一手持僵，一手拍在马鞍上，扭头盯着他不眨眼地看了半晌，方怪声笑道：

"这可怎么办，我心情也不好，和你这无趣的人同行，我可以想象出这一趟是有多无聊......"

......

屋外的沥沥细雨着，及至下午都未停歇，竹楼间流窜着湿谅的气息，二楼上，卧房里，杜氏端着药碗坐在床边，劝哄道：

"生病了不喝药怎么能行，亏你还同人家学过医，乖，让娘喂你喝药。"

秋娘盖着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仅露出一张发白的脸蛋，吸着鼻水，闷声道："我不想喝。"

"你这孩子，广陵王殿下不告而别，许是有要事在身，他留信上不是说了，等事情办完，会来接咱们母女回京，你还值当为这怄气。"

"娘，我真的不想喝。"秋娘闭上眼睛，不再看那碗散发着怪味的汤药，本就头疼，可听到屋里响起的另一道声音，就更头疼了。

"这药，是娘蹲在厨房煎了半个时辰才好，你何必糟蹋她的苦心，我先前当你懂事，原是个被惯坏的任性孩子，娘，您别劝她，就叫她病着吧。"

一身黑底裙的郑拾娘从门外走进来，神色不悦道。

杜氏冲她摇摇头，正待再劝秋娘，便听她轻声道："娘，您去将药再热一热吧，我喝了便是。"

杜氏连忙应声，端着药碗便出了屋子，下楼去厨房。

郑拾娘环扫了一圈摆设简单的卧房，走到秋娘床边坐下，轻轻伸手去触她左颊上的疤痕，只是还未碰到人，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擒住，看着秋娘轻笑道：

"我只是看看你额头烫不烫，这风寒若成了热疾，可是会死人的。"

她话音刚落，便见秋娘轻闭的眼睛睁开，本是水色朦胧的睁子，盯着她的时候，却是一瞬释出叫她后背发凉的凌厉，笑容不由僵在脸上。

"看在你诚心待我娘的份上，之前容你使些心眼，可这会儿我心情不好，你真该离我远些。"秋娘嗓音沙哑，脸上没了方才杜氏在时的小性儿，神色冷淡的，竟同某人有些相像。

说着，便松开了她，将手重新缩回被窝里。郑拾娘愣了片刻，正在品她话里的意思，只觉手腕上突发奇痒，伸手去抓，几下之后，越抓越痒，恨不得将皮都挠破，可狠狠抓了几下之后，手臂上却连条红痕都不及，她脸色一变，质问道：

"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你不去抓它，晚上就好了。"

"解药拿来！"郑拾娘痒的浑身发抖，抑制住不去抓手腕，锐声冲秋娘的后背低喝道。

"没有，"这是她随手做的玩意儿，藏在戒指里玩儿，哪有什么解药。

"你--"郑拾娘被痒的破了功，咬牙就要去掀她被子找解药，却被她凉凉一句话止住动作。

"是左手也痒了么。"

秋娘扫了她一眼，转过身，面对着墙，只当让她头疼的东西都不存在。可闭上眼就是李淳的身影，肌肤上似还留着他掌心的余温，耳根发热，心里头一次对这男人生了怨气，恨不得现在就纵马追上，向他讨个说法，问他凭什么以为她会后悔，差点把她吃干抹净，转眼就没了人影。

可昨夜他在她耳边的一句低语，却叫她不得不硬下心肠，她等，不就是一年么，娘说她性软又不争，可谁又知，不争的人，争起来，才更加不会轻易罢手！

"回去同郑厉说，既无信，何谈约。"

......

"她要我转告爹，既无信，何谈约。"郑拾娘紧紧地握住已痒的麻木的右腕，脸色难看地对郑厉道，父女俩坐在院中的小棚里，外头的雨刚停，一壶茶刚泡好。

"呵呵，"郑厉目光微闪，摇头笑笑，"我说了最近让你少往那边去，你不听。"

既无信，何谈约。小姑娘倒是比他预计地还要早发现端倪，年末在竹楼，两人约说，日后慢慢将实情告诉杜氏，由她自己选择是去是留，他答应了，可转头便毁约。

他心里清楚，早在小姑娘出现时，杜氏便生了离意，若非是他借用了这小姑娘同那年轻广陵王的关系，将隐瞒她的事情如实相告，杜氏怎会心甘情愿地继续留下，为了她那宝贝女儿，那妇人可是比他们想象中要坚强的多，他不会错估她的承受能力。

哪怕如今不能同吃同住，可只要她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哪怕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他相信，总有一日她回头，看到他在等她。

"爹！"郑拾娘皱眉道，"您还笑得出来，我看这样下去，娘迟早都会跟着她离开，您倒是快想想办法呀。"

郑厉不急不缓地倒腾着竹筒中的茶叶，依旧笑声道：

"你要留住你娘一时，还是要留住她一世。慢慢来，不急，年轻人，还是要多些耐性，有颗聪明的脑子，可也要勤动才行，这世上的事，你们所经历的，还差的远呢。"

秋娘着了风寒，在床上病恢恢地躺了两天，第三日便又恢复了精神，就像是压根没病过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杜氏起初担心她硬撑，可一连几天都见她笑嘻嘻的，便放下心来。

郑拾娘自那日被秋娘当成撒火的对象整了一回，好一阵子没到杜氏这里来撒娇，母女俩安生地过了七八日，这天正在厨房里搭伙做面点，小院来了客人。

"千面鬼婆周夫人，快请进。"杜氏格外热情地迎了独自站在门外的老妇，引到一楼厅里坐下，便扬声唤还在厨房忙活的秋娘沏茶来。

千面鬼婆周夫人在皮毯上坐下，端正了身形，扫了一圈室内，视线落在杜氏脸上，方露出一丝微笑："老身不请自来，是有不妥，岚娘莫见怪。"

"怎会，您就是不来，明日我也准备带小女上门探望。"

千面鬼婆周夫人两手不着痕迹地抚裴衣角的褶皱，侧头温声道："老身方听说你寻得了失散的女儿，这才迟迟来道贺。"

杜氏谈及秋娘，眉眼不由就变得柔软，"是啊，这是我的幺女，自小养到大的。"说完这句，她便缄口，牵扯到郑厉父女，秋娘这边不好解释，她也不想多说。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秋娘便端着茶盘进来，见着当座气度雍容的老妇，眼中流过一抹惊讶，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见礼，将茶盘在桌上放下，给两人倒茶。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千面鬼婆周夫人爱怜地将秋娘看了又看，扭头对杜氏道："老身就喜欢这般乖巧的姑娘，可惜孤苦一生，没得一子半女，跟前只那么一个淘气的，连个听老身唠叨的都没。唉，不提这伤心事。"

杜氏起初听她夸自家女儿，心中高兴，又听她唏嘘，便脱口而出，道："您若是不介意，我叫秋娘常去您那里坐坐？"

秋娘在一旁抱着茶盘，垂下眼睑，掩去目中古怪之色，这千面鬼婆周夫人头次见她，还冷眼当个下人使唤，第二次见她，一句话都没说，怎地这第三次见，她就变成"乖巧懂事"的孩子了？

"好啊，"千面鬼婆周夫人一口应下，抬袖掏出一只紫缎的金丝锦囊，笑着托到秋娘面前，道：

"老身同你娘性情相投，今日见你，更觉投缘，你若不介意，唤老身一声婆婆，收下老身亲做的这锦囊，便与老身做个小辈，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