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又在屋里聊了一阵，秋娘见杜智并没提及十二年前的往事，便也没有对他多言。

至于问起杜智是如何瞒了杜氏她受伤的事情，他却怎么也不肯告诉她，只是三言两语便转移了话题，倒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她也不勉强追问，只是母女二人头次分开这么久，难免心中升起一股想念来，跟杜智讲了却又被他一顿笑话。

最后秋娘小心翼翼地提到了杜俊，杜智的脸色顿时就板了起来，她已经从丫鬟口中探出，她受伤那晚杜俊在院里跪到了天亮。若说对这个不着调的二哥有怨气，那也仅是开始两天，到底是从小哄着她到大的，这会儿早就在心里原谅了对方，可看杜智的模样明显还在生着杜俊的气，她就没再多提，只想着过上一段时间她大哥气消也就没事了。

杜智当晚并没留下用饭，趁着天色半暗就离去了。

就要入夏，吃罢晚饭屋外也无半点夜寒，秋娘这会儿已经不困，便支了丫鬟们在院中那棵杏树下设了塌。

背靠着软垫，身上盖着小被，喝着丫鬟送入口中的银耳杞子汤，若是忽略肩膀上跟数百只小虫子攀爬似的麻痒，这日子真是美的没边儿了。

秋娘仰头乖乖地让人给她擦净嘴巴，心道这两个丫鬟也就话少点，别的地方都温柔体贴地惊人，等过两天她走了，若说还有点舍不得的东西，也就是她们两个了。

秋娘抬头看着夜空中渐明的月亮，正在想着林子里的山楂是否开始收了，忽见一道白影从小院空中划过，险些从软塌上蹦了起来，两个丫鬟见她身形微动，正以为她躺地不舒服待要询问，就听一声清冽长啸入耳。

抬头只见空中一道偌大的白影朝院中袭来，惊地两个丫鬟后退两步险些坐倒在地上。

那白影在临近地面一丈处陡然减缓了下坠的速度，问问飘落在地面，秋娘睁大眼睛，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不明飞行物是什么东西。

好大一只鸟啊！

身后两个丫鬟看清院中落下的这只东西却差点急出了眼泪。

"姐、姐姐，银、银霄怎么跑这里来了。"

"不、不知道啊，这可怎么办..."

听见两个丫鬟躲在软塌后面的嘀咕声，同样被吓了一跳的秋娘脸色开始古怪起来，银霄？不就是那天晚上万寿公主拿来让她猜的东西？

她那晚被蒙着眼睛，自始至终都没见过被自己摸了半天的动物是什么，今日晚饭前同杜智谈话时候才知道原来是广陵王养着的一只鸟，当时还没觉出什么问题来，现在一看却是心潮跌荡，这哪里是一只鸟，分明是一只"很大很大"的鸟好不好！

除了颜色不对，个头"娇小"了一点，简直就是一伪"神雕"啊。

想到自己曾经在人家脑袋上面摸来摸去，就觉得后怕，幸亏这鸟当时心情好，没有一嘴把她的手腕子给叼下来。

可是现在怎么办，看这只"神雕"的模样，似乎是没有离开的打算，盯着她的那对血红色的眼珠子也渗人的很，完了，恐怕人家是认出她来了，这该不会是来报那摸头之仇的吧

就在秋娘胡思乱想的当口，银霄却清鸣了一声，摇摆着身躯一步步朝她晃了过来，停在软塌旁，也不理会塌后两个腿脚发软的丫鬟，低下脑袋靠近秋娘搁在塌侧的小手――蹭了蹭。

刚才还脸色唰白的秋娘眨巴眨巴眼睛，僵硬地调整了一下脑袋的角度，视线落在靠着她小手的那个大脑袋上。

仿佛又回到了那夜，她饱含惊吓的一颗心在手指触摸到黑暗中一点柔软后，想也没多想便反手摸了上去。

软的、温热的、细密的羽毛，渐渐地她的胆子又大了回来，一边抚摸着把脑袋靠在榻上的银霄，声音尽量平静地张口道："你们两个快去找人过来。"

两个丫鬟自然也看见银霄那副"温顺"的模样，胆子大点的那个丫鬟抖着腿挪开了步子，一点点远离杏树，直到院门口处才拔腿跑了出去。

秋娘轻呼一口气，视线一转便看见银霄的大脑袋侧头盯了一眼那丫鬟的背影便又回过头来继续磨蹭她。

秋娘苦笑，她有这么招"鸟"喜欢么，瞧它那享受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银霄这时候的样子还真让她产生那么点小小的回忆，记得大岁那年，她和杜俊在山上带回家过一只小鹰，也是雪白雪白的，秋娘现在还能记起它吃了虫子后，也是喜欢这样靠着她撒娇一阵

秋娘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看着银霄金黄的喙和血红的眼珠，下意识地嘀咕道："颜色不对啊...应该是琥珀色的眼睛...嘴巴是黑的...晴空是..."

哪知她细细的一声"晴空"刚刚脱口，挨着她手心的银霄就猛然张嘴鸣叫了一声，吓地秋娘"嗖"地一下收回了小手。

银霄见她这模样，直起脑袋来，立在她软塌边就开始扑腾翅膀，一边扑腾一边发出短促的叫声，秋娘刚朝后躲了躲，就见院外猛然窜进几道人影。

首当其冲的便是几日未见的广陵王李淳，秋娘只当他早就离开芙蓉园回了自己府上，没想到他竟然还在这里。

"银霄！"一声轻喝响起，院中灯笼不甚明亮，虽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但秋娘也能听出他声音中隐含的厉色。

银霄听见主人的叫喊，有些不情愿地停下了折腾，却还是立在秋娘榻前一动不动，等到李淳再喊第二遍，声音中已是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银霄遂耷拉着脑袋，三步一回头地朝李淳走去，若不是它体形太庞大，院内气氛太僵硬，秋娘险些要笑出声来。

等到银霄终于慢慢扭晃到李淳身边，秋娘早没了半点刚才的惊慌和惧怕，反倒开始觉出这只"神雕"的几分可爱来。

"扰到你了，早些休息吧。"

淡淡丢下这么一句话后，李淳转身便带着刚才奔进院中的几个人离开了，跟在他们身后的银霄照样是亦步亦趋地，直到消失在秋娘的视线中。

他们走后不久，那个去喊人的丫鬟这才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到榻前扶起还坐在地上的另一个丫鬟，两人垂头就对着秋娘跪下，惊地她连忙喊着让她们起来说话。

"杜小姐，刚才银霄突然来了院子，咱们姐妹真是被吓着，这才躲了...望小姐恕罪。"

秋娘嘴角一抽，暗道刚才若不是她不能动，绝对比她俩躲的快。

口中却温言答道："没事，你们赶紧去清洗一下吧。"

两个丫鬟如获大赦，又对着她行了一礼方才手牵着手走开了。

这天晚上入睡后，秋娘做了一个梦，梦中小小的一只晴空，长啊长啊，就慢慢变成了银霄的模样，浑身雪白发亮的羽毛，锋利的金黄色利喙，宽阔的翅膀，还有一对雪红的眼睛。

做了一夜梦的秋娘早上自然起来迟了，好在她正在养伤期间，不是吃就是睡，也没人叫她早起，天白大亮才隐隐听见屋里两个丫鬟说话的声音，等她轻轻唤了她们，两人赶紧闭了嘴走到床前伺候她梳洗。

喝完一直温着的汤药，秋娘接过茶杯漱口，试着扭了一下肩膀，虽然还是又疼又麻，可好歹是一日比一日好了。

外面天气好的很，刚服了药得等上半个时辰才能用饭，秋娘便带着丫鬟坐到院中树下晒太阳，只是几日间，这杏树上的花便又褪去好些，院子里打扫的极其干净，地上半片花瓣都不见，因此这会儿躺在树下，倒是少了几分趣味。

一连七日呆在这小院里，足不出户，绕是不大喜欢出门的秋娘也开始觉得无聊起来，看了看乖乖站在身侧的两个丫鬟，她想了想，便对着其中一个开口问道：

"王爷有说过我能出这院子吗？"

这个叫裴彤的丫鬟连忙答道："杜小姐当然可以出去，只是前几日您伤处未合，王太医特吩咐了不易多动，现下您若想到园中逛逛，自然是可以的。"

裴彤就是昨晚银霄进了院子后，跑出去喊人的那个丫鬟，另外一个则叫裴卉，都是十大五岁的模样，两人大概因为昨晚秋娘的态度，行事比起前几日来放开了一些，不再是秋娘问一句答半句的样子。

还大半个时辰才能用饭，秋娘也不太饿，得了她肯定的回答，便对裴彤点头道："那咱们就出去走走。"

说完就伸手让裴彤将她扶了起来，她肩上虽仍不能动作，可腿脚是好的，早过了前几日的虚弱期，只是想要一个人走，两个丫鬟却是不任她的。

于是秋娘便被裴彤扶着，身后裴卉拿着软垫，头一次出了这小院。

杏园景致果然很好，秋娘一路逛去也不嫌累，倒是扶着的她的裴彤隐隐见了汗，走到一处凉亭后，三人正好歇脚。

只是刚刚坐下，秋娘便开始后悔起来，瞅着缓缓朝这凉亭走近的一行人，看着为首那个身穿茜色广袖牡丹纹长裙的娇丽少女，暗暗咬紧了牙，任裴彤将她扶了起来。

"公主。"

万寿也很意外在这里看见秋娘，她并不知道对方正在杏园养伤，上次宴会过罢被李淳威胁后她先是老实了几日，看着一直没人来找麻烦，这才想着来主动去找她大哥求和，可是到了杏园却被告知人还没回来，于是就带着下人在这园子里逛了起来，远远看见亭子里进了人影，好奇之下也晃荡了过来。

看着躬身行礼的三人，万寿既不答话，也不让她们起身，吩咐身后的宫娥们在凉亭收拾一番后，坐了下来。

秋娘垂着脑袋，视线微微上移，瞄见正捧着茶杯饮水的万寿，眉头轻轻皱起。

润了润嗓子，万寿方才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自然是全赖公主殿下宴席上的刺客捅了她一下，才在这园里养伤的。秋娘心里这样想，嘴上恭敬答道："小女现下暂居在这园中。"

万寿抬眼瞥了一下秋娘，"那就老老实实呆在屋里，这里也是你能乱逛的？"

话说万寿本来已经把她生辰宴上虐待人家小姑娘的事情给抛到脑后了，这会儿看见秋娘方才又记了起来，面上虽没显出，心下却是已经把那日宴席上她在众宾客面前丢脸的事情给算到了秋娘的头上，她也不想想若不是自己非要下手偷捕了银霄，还一直找秋娘的麻烦，哪里会有后来的种种。

秋娘听了万寿的话，心里也是不爽，肩上的疼痛提醒着她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头却依然垂地低低的，应声道："是，那小女现下就回去了。"

"见着本宫就走，你是什么意思？"秋娘说要走，万寿还偏就不让她走了。

秋娘轻吸两口气，更加坚定了回家之后要打小人的想法，"小女并无他意。"

"啪！"万寿狠狠将手中的空杯丢在了她的脚边，碎裂的杯片有几块反弹在她的裙面上，这突如其来地一下让秋娘惊吓的同时暗自郁闷，这公主的坏毛病她也摸到一些，拍桌子摔东西就是发火的前兆，冲着谁，谁倒霉，早知道这样，她刚才就不应该出来逛，还不如乖乖地呆在院子里数树杈呢。

"你还会顶嘴了！"

秋娘嘴角一撇，公主要找理由，总是有一千一万个能压死你，谁让咱是屁民，又是个人家看不顺眼的。

就在秋娘认为自己又要被当成出气沙包敲打一番的时候，余光却扫见两道人影――昨晚才见过的广陵王李淳身后跟着一名侍卫沉步踱了过来。

万寿也已看见来人，嘴巴一弯，脸上便没了刚才那冷怒的模样，站直身子娇声唤道："大哥。"

随后亭中宫娥一齐朝广陵王行了礼，秋娘三人也没落下。

李淳越过秋娘，在她方才坐着的石凳一旁的那只坐下，也不去看万寿，只低声道："免礼，坐吧。"

万寿听完他的话便顺势又坐了回去，秋娘还是老老实实地站着，没想李淳却扭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还站着？"

秋娘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淳，又看了一眼微微皱眉的万寿，小步挪过去坐了下来，人就要懂得看清楚眼前的形势，谁震得住场子，咱就听谁的。

李淳扫了一眼万寿，问道："找我何事。"

万寿正偷偷瞪着秋娘，冷不丁被李淳一问，忙回神答道："啊、没，也没什么事。"

秋娘又把脑袋垂了下去，什么叫没事，没事刚才还找她的事，这公主真是吃饱了撑着的。

"万寿，"李淳神色不变地盯着万寿看了一会儿，直把她脸上的血色看掉了一半，方才继续道，"今后不要到我的地方胡闹，长大了，要知道礼了！"

这是万寿自上次生辰宴后第二次接到李淳的警告，也是她自打有记性以来第三次被他的警告，她自认李淳对她虽不假辞色，可比起他人来却是难得有几分容忍在的，今天却当着一个庶民的面给她没脸，她向来最好面子，一时间没能忍住，直接就吼了出来：

"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她这么一吼，李淳那对青碧的眼眸立马微眯了起来，低声反问，"你耳朵聋了么。"

"李淳！"愤怒的万寿直接喊出了广陵王的大名。

"礼。"李淳不紧不慢地说道。

"无礼。"

"太无礼。"

秋娘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也不敢抬头，只竖起耳朵听着两人动静，天知道她这会儿多想看看万寿脸上的表情有多"精彩"。

万寿强忍着没让羞辱的泪水涌出，提起裙子就朝亭外跑去，只是刚奔了两步便又被李淳叫住，"万寿。"

等到她回过头来，李淳便长腿一伸，错过秋娘脚尖，便将地上一块破碎的瓷片踢了过去，正好落在万寿脚下。

"收拾干净再走。"

秋娘再难忍住，扭头偷看了一眼，就见那位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美丽的小脸上此刻正挂着两行晶亮的泪水，一脸"悲愤"地望着她，哦，望着她身旁的广陵王殿下。

见到李淳一语不发地回望后，她方才转身呜呜哭着跑开了，秋娘赶紧又把头侧回来，只觉得心中那个有些恐怖的万寿公主，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