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扬州传来的急信，饭桌上的气氛当即变得复杂起来，秋娘手指拨弄着碗上的银头箸，打眼一扫，便觉有趣。

这一桌上，要说最高兴的，当数正一脸红光地捏着信笺反复确认的杜家老二杜荣和，也难怪，就算是妾生，那总归是年过已大旬的他的第一个孩子，怎么能不高兴。

而其他的人虽脸上也带着笑，却各不相同了。杜荣远和杜景姗在杜荣和审对了那信上的孕期，确认之后，方才恭喜出声，赵氏干笑了两声，杜书晴是自顾吃着饭，杜智则要了那信过来看了几眼，同样道了贺。

"大嫂，前儿吃饭时候你还提起这事，没想真叫你说中，当真是呈你吉言了。"窦氏脸上挂着三分假笑，冲赵氏道。

"是二弟有那福气。"赵氏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却周到。

"既然人怀上了，那便接回来往吧。"向来话少的杜老夫人一脸慈态地开口道。

"是，娘。"杜荣和喜气地应下，余光瞄到杜老爷子的脸色，微一怔，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瞄了一眼杜智，脸上过分的笑容瞬间收敛了许多。

杜智将信递还给杜荣和，顺手夹了一箸菜放进秋娘跟前的碟子里面，两兄妹对视，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桌儿孙，皆未发现，从刚才起便沉默不语的杜老爷子，每在他们低头之后，望过去的目光，却是带着几分难懂之色。

......

午饭后，没多久，这偌大的府里，有关杜荣和妾室怀孕的消息便是人尽皆知了，有想讨喜的管事跑到杜沁那里，提议是不是该去宗祠烧上几柱香拜谢祖先，却被训斥了一顿。

因此，十几年没有遇上这种喜事的怀国公府，在躁动了一个午间后，却没有该有的喜庆和热闹。

宅西院中，暖厅里，只有杜荣和夫妇两人在摆酒小酌，窦氏看着捏了那封信一个中午的杜荣和，边给他斟酒，边笑声道：

"熬了这么久，总算是盼来个孩子，若是个儿子，那夫君便是后继有人了。"

杜荣和略一皱眉，道："你是打算养在你名下？"

窦氏奇怪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呢，这是咱们头一个孩子，不养在我的名下，还能叫个妾占了去？"

"这--"杜荣和犹豫道，"当是要同爹商量过才行。"

窦氏脸色上顿时没了笑，"要是爹不允呢？"

杜老爷子不允，杜家上下哪个敢违，她这也算明知故问，见杜荣和沉默不答，本就因这个妾怀了身子压着火气的窦氏，当下不管不顾地尖声开口道：

"爹自然不会允，他心心都是那一家子，哪里会管咱们这些年忍了多少苦楚！"

"够了，别说了。"是人都有私心，窦氏的话，杜荣和就是先前没想过，眼下有了子嗣之望，怎会不多想，可在他心里，还是更重那份兄弟之情的。

"不说？我现在不说，你且糊涂着，等到时候再说也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的身体前阵子便差起来，眼瞅着年纪大了，还不知有个几天活头，你若再不争，哪日他归西，这家业爵位，半点儿都轮不到你头上！"

"啪！"杜荣和脸色铁青，一巴掌拍在了茶案上，冷眼看这妇人，"今天的话，我只当你喝多了，若再乱说话，你就回扬州去养着吧。"

说完，他便起身离了屋，留下一脸呆愣的窦氏。

......

宅东院中，杜书晴回了闺郑午睡，杜荣远夫妇两人坐在正厅喝茶，赵氏打量了自家夫君，不经意地开口道：

"二弟有了后，你就这么高兴？"

杜荣远一脸当然，道："这么些年，咱们家好歹是有书晴在，可老二他却是膝下半个儿女都没的，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个，我怎么能不高兴？"

"说的也是，"赵氏笑了笑，"这胎若是个男的，那就更好了，弟妹只需养在她名下，却比咱们家强了。"

杜荣远闲闲品了口茶，道："搞不懂你们妇人，这有什么好比的，八字仅画了一撇，说不定生个小闺女呢。"

"不是比不比的，你想，若二弟家有了子嗣，那咱们家岂不是显得冷清了，"赵氏语气顿了顿，道："不如、不如咱们在族里，再抱个小子回来，上次祭祖时候，我同六叔公打听了，正有合适的。"

听她说完，杜荣远便两眼一瞪，道："瞎闹腾什么？你忘了爹说过，不让咱们再抱孩子回来了。"

"那不是以前么，眼下、眼下人都找回来了，"赵氏含糊地暗指了杜氏一家，"爹应当不会再同咱们计较这个。"

杜荣远想了想，还是摇头，"还是算了，要不要儿子，也没差什么。"

赵氏听了他这句，差点暗咬破牙，忍着冒上来的气儿，道："哪里没差了，谁家都有儿子，就咱们家没有，这家业爵位，不需个儿子继么，外人终究是外人，别到了最后，连个送终的都没！"

杜荣远就是脑子直，也大概听出她的意思，再瞪了她一眼，道："昨日是不是你嫂子来过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少跟她来往！你若再听她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以后就别出门，也别见人了！"

"你、你一一"赵氏气没憋住，两眼当即下泪，一扭头便奔屋里哭去了。

杜荣远将手里的茶标重重放在桌上，叹了口长气。

......

"......然后二老爷便怒气冲冲地走了......然后大夫人便回屋去哭了。"杜智等杜耀讲完最后一句，便挥手让他退下，看着一脸复杂的秋娘，笑道：

"我早说过，安生不了几日。"

"你还笑得出来。"

"我不让你听，你偏要听，听了不高兴，还要我跟着你不高兴不成？"杜智道。

家业大了，是非便多，怀国公府从一开始，便不是铁抱的一团，若在扬州还好，偏现在回了京城，杜沁是年纪大了，总有一天这真刀实枪、真金白银拼回来的世袭国公爵位是要下传，按道理，只能传给嫡子，可杜家眼下的情况，却着实是有意思。

杜荣远膝下无子，若是世袭了爵位，没儿子，他又要传给谁去，而杜荣和眼下，这妾室若平安顺产，生了个儿子，却不认在窦氏名下，以庶子的身份，对袭爵来说，杜家这二老爷，也相当于是没有子继。

如此，杜沁这爵位传给谁，倒是个问题了，想要解决，也不难。这不，赵氏和窦氏已经想到，要么杜老大去族里抱养个儿子回来，要么杜老二把那庶子划拉给窦氏当嫡养。

至于杜智，牵扯上爵位，那就更微妙了，虽名义上他是杜家的嫡孙，可不论是那亲外孙的身份还是眼下这假孙子的身份，都比不过一个现实一一他没爹。

于是，杜家的家业和爵位，便是由这两兄弟取舍了，端看谁先住前走那么一步，谁先去争那一口。赵氏和窦氏，都是有心的，在这两人的有心鼓捣下，就不知杜家还能安宁上几日了。

想了这么一大圈，秋娘最担心的，却只有一件事，"祖父的身体，到底是如何了？"她还记得在呈远楼有次就遇上杜老爷子喝汤药，说是风寒，后来见好了，便没再问。

杜智笑容收起，目光闪了闪，道："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毛病，好好养着便是。"

"嗯。"秋娘抿着唇，望着窗外的枯枝，胸口突然有些莫名其妙地发闷起来。

......

朝阳院内室

炉子里添了新炭，伴着火光，发出些"滋滋拉啦"的响声，落地的铜镜前，是一对相依的人影。

杜沁手里拿着一只样式朴素的木梳，一下下地顺着眼前如瀑的银发，苍老的脸上，竟是在外不曾有的苍白病态，只那一双虎目，此刻却柔和至极。

"青瑜，你说这世事，为何总是这般无常，我明明只想安稳地陪你度过这余下不多的日子，可这烦心的事，却总一件接着一件的来。"

"青瑜，看着咱们的儿女一日日长大，成家立业，走的是，留的留，到了如今，眼见他们就要相争，我竟有些怕了。呵呵，有时回首，便像是场梦一样，若非是遇上了你，起了执念，谁会想到当年那纨绔的劣性少年，会风光半生。"

"作为一个男人，此生足矣，若说还有什么遗憾，那便是这天下的人，都道我是忠于李家，忠于当今皇上李诵，可谁又知道，我只是为你。"

"青瑜，不管是当年丢下了岚娘那孩子，还是如今推了秋娘出去，我做了太多错事，我知道你是怪我的，虽然你仍然可怜我，留在我身边，可这么些年，你却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不过，你不看也好，你若不看，我在你心里便依然是那个为你跳湖寻簪的痴人，而不是这老态龙钟的瘸子。"

"唉，青瑜，你怎么哭了。是我不好，提起伤心事，莫要哭，我帮你绾髻可好，呵，瞧我这记性，当真是老了，你那簪子都不见了......"

杜沁低低叙了许久，声音渐小，低头靠在那银发披落的肩上，一梳缓缓到那银发尾端，便不再听得声响，须臾，这有些幽静的室内，才闻一声近乎飘渺的嗓音。

"痴人，我如何能怪你......"

铜镜之中，两人相依，那正面朝镜的，是一张陌生的妇人容颜，唯有眉梢翘起的部分依稀可辨模样，那缓缓睁开的星眸之中，滚落的不知是泪水，还是垂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