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字落，在座学生皆"噌、蹭"起身，齐齐向国子监祭酒一礼，礼的是他们公正严明的论判之责。

秋娘因发现了几次匿名送东西给她的十有八三是广陵王李淳，脑中便一团杂乱，这会儿听着武元衡的讲括，心已平静许多，只留余悸。

赠炼雪霜时，盒子中夹放着写有使用方法的条子，她怀疑对方目的准备将其束之高阁时，却见另一张字条上让她去寻医辨别的提议，她对那人疑心未消却因此无反感之意，赠书时，那人更是有趣，一张条子上，仅写了一句"药膏可还好用"，道明其身份。

这第三次相赠，亦有张字条，她未看，也只三次皆是一人所为，目标直指李淳，眼下她唯一迷感的便是字条上的宇迹，她在秘宅中居住时日不短，更是常到书房去，李淳的宇她认得，若是相同她早就会想出是李淳，可两看宇迹并不一样，难道是李淳找人代笔？

这人有意隐瞒身份，却不想她会误打误撞在羿射楼见过这副指套，更是知道这是广陵王府上订下的东西！

秋娘咬唇思索之时，祭酒和博士已经重新归座，武佑同其他八名论判点头示意后，举起左手笔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只听"唰唰"几声，君子楼大面三层楼的位置，方侧各被人垂下一根巨轴，众人一眼看去，便能见到大条宽长的宇幅上所书此次琴艺比试的题目：对酒当歌。

梅楼下一角置有一套桌椅，后坐一主薄，一手将笔，一手捧着折子看后，环扫搂内，朗声道：

"琴艺一项--始--太学院，陆俊驰！"

秋娘同众人一起抬头环颈大周，很快就在东面竹楼中，寻到一名身穿雪青常服的少年，走到场地正中，他没有自带琴，而是在放置着数张古琴的琴台上拨弄了几下，挑了一张后，坐在毯上。

琴艺比试的次序向来是由事先由博士们定下，这题目看起来简单，或选已成曲调的谱子，或即兴发挥，四十五人，越走靠后，越有时间做好准备，第一个上去的人明显吃亏。

果然，这位陆公子弹奏了一阵，观比的学生们便开始窃窃私语，那调子对秋娘来说，有些耳熟，好听是好听，却不带多少"对酒当歌"之意。

"陆起并不擅此项，若次序靠后一些还好，头一个上去实在难说。"杜智道。

郭小凤听见他的话，也是摇头，"我要是他，裴知第一个上去，不如弃掉。"

郭小虎探头探脑地望着郭小凤和秋娘案上的点心和干果，插嘴，"有白娴在，还比个什么--秋娘，那个是眉毛酥？"

秋娘分神将点心盒子递给他，就听郭小凤轻哼，"那可未必，咱们太学院新来的杜小姐，据说是扬州有名的才女，弹得一手好琴！"

君子楼内，琴音泠泠作响，一楼的学生席上偶尔发出窃窃私语声，个别座位靠外的，不时抬头去看兰楼二层香廊上正中间的位置，坐在相邻的茶案后的两名男子。

李纬脸上带着温煦的笑容，看着楼下场地上正在弹琴的少年，对一旁盘膝坐的端正的人，轻声道："只当你还在府上养病，看样子眼下是大好了，没想到你会有兴趣来凑这热闹，在这里见到你，我可真是意外的很。"

两人身侧又各坐着几名官员，面上是在认真听着楼下的学生弹琴，实则个个竖起耳朵想要听那鲜少身处一地的两人在说什么。

比起李纬语气上刻意露出的亲近，李淳的语气要冷淡许多，"该意外的是我才对，听说你今日麻烦事不少，还有闲空到这里来。"

李纬正随着音律轻轻扣案的手指一顿，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三分，上次谋刺李淳未成，落得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他损失了赤炼君和一批暗临死士、开罪了太子李源，又被李淳拿捏住把柄，的确让他手忙脚乱了一阵子。

不过李淳却没有借机落井下石，那件事情就好像一块巨石砸湖里，半点水花也没溅起来让他这害怕闹出动静的人，大惑不解。

李纬扭过头，看了一眼正闭着眼晴在听曲的男子，便不再言语试探，对方已经错过了落井下石的机会，他虽不怕他什么，但也不想去找不自在。

半盏茶的时间一到，主薄高喝了一个字音，正在弹琴的陆骏驰便停下，起身先向李淳和李纬所坐方向躬身，然后转身对论判席一礼。

三名论判各自执起毛笔，在身前案上的小册中写了几笔，又相互言语几句，算是对这名学生有了印象，将四十余名学生比完，依着个人的记录商议后，统选出最优和最差者。

祭酒拿出铜锤敲了敲案上的小型吊钟，梅楼下面坐着的主薄听见，才拖着长长的尾音，喊了下一个学生的名字。

兰楼下面，秋娘正同杜智悄声说话，因大周坐有人，他们用词很是隐晦大抵是秋娘在担忧竹楼上坐着的杜氏，虽大座楼相隔不近，可口口相传，杜氏这会儿肯定已知郑乔来了。

杜智却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他这些时间同杜氏相处的时间比秋娘多，娘亲是个心里难藏事的人，心里有到底还没有什么，他是清楚大半的，笼统地点了遗击几句，便说有郭夫人在，要她毋须担忧。

场上参比学生已试有五人，秋娘盯着场中换了几次的人影，手指轻轻摩擦着被披风掩盖住的布袋，里面放着那只红木盒子。

她案上的零嘴吃食都被转移到了郭小虎跟前，郭小凤听着琴音开始打磕睡，杜智则是闲闲地喝着茶。

直到听见杜智的名字被主薄叫到，遗会才恍恍回神，看着杜智对他们三人一笑之后，起身掸了下衣拐，朝着场中走去。

就在他走出兰楼后，君子楼二层几处皆有关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李纬嘴唇轻轻动了动，想要对李淳说些什么，侧头看到他仍是着轻阖的双眼后，又将话咽下。

当铮铮琴音在君子楼内响起，片刻后，论判席上便有人发出赞声，正是特邀来的那名申大人："总算是有个能应题的。"

此次琴艺一项的题目是"对酒当歌"，最忌拘谨之态，并几人仅重曲调和忽视了意境，论判们的评价都不高。

申大人的话，得到了太学院查博士的应和，"这琴声乍听之下，是有些肆意，可对酒当歌，正是应挥油醉意，当唱即唱，要不得缩头缩尾的。"

"然也。"

郑乔望着楼下姿态惬意地拨弄着琴弦的杜智，耳中是博士们的夸赞声，目中闪过难解的神色，他侧目在菊楼和竹楼二层扫过，只能见到花花绿绿模糊的人影。

"可惜，意境是足了，技法上却有缺漏。"

查博士没有因为杜智是他院的学生而一味夸赞，实事求是道。

大门学院的严恒博士轻哼，"你当人人都是你们太学院那些公子哥，自小便能将琴摔着玩，琴师一个换了一个，那杜智初入我大门学院时，还是个连五音都辨不明的穷小子。"

查博士被他挖苦，浑然不在意道："老夫只是实话实说。"

"得了便宜还卖乖。"

大门学院每有优异的学子，都会被太学院抡去，两院博士院长不合，是历来便常见的事情，祭酒武佑只是笑呵呵地听着他们拌嘴。

郑乔却在听了严恒的话后，暗暗捏紧了放在案下的拳头。

杜智一曲弹毕，向两楼行礼时，刻意抬头多看了几眼论判席，才在众人的注视中

回到自的位置上，郭小凤很是兴奋在他肩上拍了一记，道：

"行啊，阿智，你今年该不是又要拿两块木刻吧！"

杜智但笑不语，接过秋娘递上的茶水，他心里清楚，琴艺要拿木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比他技艺佳的大有人在，比他体悟这意境高的，也未尝没有。

果然，将近中午时，白娴一上场，便将前头的十几人全都压了去，评判席上甚至有人拍案称赞，若说杜智奏出了对酒当歌的肆意，那白娴便是奏出了对酒当歌及时行乐。

白娴一曲技压全场后，又试了三两人，钟鸣声便传来，这上午的比试算是结束了，排在白娴之后比试的那几人面色都不怎么好看，对比的作用的确强大，哪怕是第一个出场的陆骏驰，都没有他们这些紧挨在白大小姐后面弹奏的人倒霉，也许琴艺的最差，就要在他们几人中评出了。

梅楼上的祭酒站起身来，对其他评判示意后，便下楼去，亲自宣布了下午申时再继续。

兰楼上的广陵王和均王在武佑话音落后，便率先离席。稍后，剩下的学生和大人们才起身，刚刚还安静的君子楼一下子热闹起来，都在评较着刚才那些人的表现。

郭小凤伸了个懒腰，白娴的出色表现也算是意料中，"走，去寻我娘她们，上我家用饭去。"

杜智道："你们先去前门等我。"说完他便朝着对面的梅楼大步走去。

郭小凤问秋娘，"他去做什么？"

"不知道，咱们先走吧，看样子就要下雨了。"

屋外的天色阴阴的，空气中带着沉闷的气味，半点不似白日的模样，秋娘望了一眼那边楼上站着的几道人影，拉着郭小风朝侧门走去，郭小虎将最后一块干果丢进嘴里，拍拍手上的残屑，起身追上她们。

他们跟在一群学生后面走出兰楼，便见七八步外站着许多人，正向着从兰楼走下来的两道人影行礼，欲等他们离开后再走。

尽管并面挡着不少人，秋娘还是很容易从人缝中看见朝这边走过的两人，白衣玉冠的李纬脸上挂着笑，很是和蔼地看向一旁的学生，与他截然相反的，是一身绀青色锦衣，头戴镂雕金冠的李淳，目不斜视自顾自朝前走。

几乎是在看见李淳的一瞬间，秋娘便觉得自己耳朵开始发热，看着将要走近的人影，她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心中升起一股别扭之感，明明昨晚还同那人同盘对弈，同那人共处一室，同那人裴视交谈，怎么这会儿她而扭捏起来！

这么想着，秋娘握了下拳，抬头将要去寻那人身影，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娇唤："大哥！纬哥哥！"

一道雪青色的人影从她身边小跑而过，她看着眼前正向李淳和李纬行礼的学生很自觉地分开一条路，让白丹婷跑了过去，白娴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李纬停下脚步后，李淳又朝并走了几步，身形才顿住，白丹婷跑到他们身边后，对着李纬甜笑了一下，而后一歪身子，对三步之外，侧对他们而立的李淳道：

"大哥，你身体可是无碍了？"

白娴笑道："傻瓜，大哥会来看五院艺比，身体肯定是好了的。"

白丹婷"哦"了一声，扯了扯自己裙摆，"那咱们中午一同用饭可好。"

李纬扭头看了一眼并面站着的人，点头应下白丹婷。

白娴望向沉缺不语的李淳，"大哥也同去吗？"

李淳这才侧过身，用着略带低沉的嗓音道："本王还有事。"

"你下午不来了啊？"白丹婷娇美的小脸顿时一黯，"我、我下午比试呢。"

李纬伸手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我来看你还不够么，真是个贪心的小丫头。"

白丹婷小脸鼓了鼓，小声嘀咕道："那、那又不一样。"

他们几人旁若无人地说话，一旁等侯他们先行的学生不但不觉得心急，反而个个津津有味地听着。

郭小凤撇了撇嘴，扭头去张望竹楼的出口，寻着杜氏和平翠云的身影。

隔着一群学生，秋娘静静地望着正停下来说笑的大人，目光从李淳身上移到了白丹婷的身上，想到那些传言，按在装有红木盒的袋子上的小手，紧了紧。（未完待续）